沈教官的妻子所任教員的學校在武林門附近不遠處，方嘯云和胡心枚按照航校給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汽車在學校門口不遠處停下。胡心枚遲疑了一會兒，從方嘯云說的情況來看，她很難想象沈教官這位溫婉的妻子能接受這種事實，或許由自己去告訴她會好一點？畢竟她覺得自己會更懂得女人的心，而讓方嘯云去說，說不定他會用最標準的空軍辭令說出這個消息，那讓她怎么接受呢？
方嘯云發(fā)現(xiàn)胡心枚站住腳步，有點奇怪地問道：“怎么了？”
胡心枚低聲說道：“我想還是讓我去對她說吧？”
方嘯云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胡心枚的意思，他搖頭說道：“不，不，你要知道，沈教官是作為空軍戰(zhàn)士陣亡的，他是空軍的驕傲和榮譽，也應該是他妻子的驕傲和榮譽，雖然她最后可能會非常傷心，但她最后還是會明白她的丈夫到底做過些什么事情。所以，一定要由我們空軍告訴她這件事情?！?p> 胡心枚嘆了口氣，她知道方嘯云的話是對的，但對于一個妻子來說，到底是榮譽重要？還是丈夫的生命重要？畢竟她們只是飛行員的妻子，而并不是飛行員，或許只有她們自己才會明白。
方嘯云今天身上是一件重大典禮時才會穿的空軍禮服，腰間佩著飛行員們的標準配置毛瑟M1932型半自動手槍，這種正式的衣著是航校長官們要求的，也是方嘯云所想的，在空軍看來，這雖然是件令人痛苦的事情，但卻神圣而莊嚴（不過這時候他們并不知道，方嘯云的這種裝扮會成為日后飛行員家屬們的噩夢——每當空軍有這種打扮的人上門時，往往帶來的就是自己的親人殞命的噩耗）。
胡心枚和方嘯云通過傳達室很快找到了校長，對校長說出自己的來意后。校長起初是吃了一驚，不停地搖頭嘆氣，但還是很快就把沈教官的妻子，葉雪教員給叫來了。
葉雪剛進門的時候，笑著說道：“你怎么會來這里找我??？”
看來校長也只告訴空軍有人找她，她還以為是自己丈夫來學院看自己。不想看到的卻是方嘯云，她曾經(jīng)在航校見過這個自己丈夫最得意的學生，現(xiàn)在看到他這么正式地打扮來找自己，女性天生的直覺讓她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了。
她臉色大變，勉強對方嘯云說道：“你。。。怎么會來的？有什么事情嗎？”
方嘯云緩緩摘下帽子，澀聲說道：“我是代表航校來告訴你一件事的——我們知道，這件事情會讓你很難過，但我們還是得告訴你。。。”
葉雪立刻明白過來了，臉色忽然變得蒼白無比，她勉強扶住門才能站住，大聲喊道：“不!我不想聽！你不要說了！”
方嘯云默然不語，整個校長室忽然變得寂靜無比，胡心枚慢慢走到葉雪身邊，扶住了她。過了一會兒，方嘯云才低聲說道：“這是教官的佩劍和禮服，還有這封信，是他讓我轉交給你的。”
葉雪木然接過方嘯云遞過來的東西，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忽然她身體晃了晃，緩緩地軟倒在地上。方嘯云和胡心枚連忙把她扶起來坐在椅子上，過了一會兒，她才悠悠醒轉，醒來后她望著手中的那柄中正劍，忽然失聲痛哭，方嘯云和胡心枚默默地看著她，他們知道在這種痛苦下說什么安慰的話語都會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但讓人驚異的是，葉雪很快停住了哭聲，她抬起淚眼，望著方嘯云輕聲問道：“他是怎么死的？”
方嘯云眼中閃現(xiàn)出一絲敬佩的神色，他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位女子溫婉的外表下有一顆如此勇敢的心靈，或許這也是沈教官會留下那種話的原因吧？
方嘯云回答道：“他奉命攻擊日軍在羅店的陣地，被地面炮火擊落被迫跳傘，由于風向原因落入日軍陣地，被日軍包圍后，開槍自盡成仁。。。日本人派來的軍使保證已經(jīng)把教官的遺體隆重下葬，并對他致以崇高的敬意?！?p> 葉雪仿佛很平靜地地聽著方嘯云的話，她低聲問道：“他死的時候，會有痛苦嗎？”
方嘯云愣了一愣，這個問題他真的是沒法回答。過了一會兒，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絲絨盒子，雙手遞給葉雪，說道：“這是昨天頒發(fā)給教官的四等云麾勛章，請你收下?！?p> 葉雪打開盒子，拿起了那枚寶藍色的云麾勛章，只聽方嘯云繼續(xù)說道：“你很快會看到，我們會給教官報仇。。。我們會讓日本人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
葉雪無力地說道：“但那樣，他就能重新活回來嗎？”
聽到這句話，方嘯云緩緩低下了頭，是的，無論怎么樣他都不可能活回來了！這時他看見葉雪的掌心正往下滴著幾滴鮮血，她手中云麾勛章的尖角已經(jīng)刺破掌心，她握得是如此之緊——仿佛以前牽著丈夫的手一般。
從學校出來后，方嘯云和胡心枚都默默地走著，胡心枚的司機似乎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沒有過來打擾，只是在遠處等著。
兩人走了一會兒，胡心枚忽然問道：“看到今天的事情，你現(xiàn)在后悔當空軍了嗎？”
方嘯云撥弄著剛從樹上摘下的柳枝，淡淡地說道：“戰(zhàn)爭總是會死人的，但我們會擊敗日本人——就像我剛才對她說得那樣?！?p> 胡心枚低聲說道：“那你難道沒有想過自己的妻子也會遇到剛才那樣的事情？”
方嘯云愣了一下，忍不住有點好笑——怎么又和這個扯上關系了，他搖頭道：“我哪來的妻子？空軍是要二十五歲以上才可以結婚的，我才二十一歲，再說，我根本就沒有女朋友。”
胡心枚嗯了一聲，這時兩人正走在大街上，現(xiàn)在雖然很多人逃往鄉(xiāng)下避難，但這個時候，街頭上到處還都是行人。方嘯云的這身穿著引得路人紛紛投來傾慕的目光，而女孩們看著胡心枚的眼神里則有一絲嫉妒（這和空軍近短時間來的表現(xiàn)也有關，現(xiàn)在的空軍已經(jīng)成為中國人的驕子，許多女孩都以能有位飛行員男朋友為榮），胡心枚明白這些女孩們的想法，她嘆了口氣，說道：“如果她們看到剛才的事情，或許就不會這么想了?！?p> 方嘯云仿佛不明白她這句話什么意思，說道：“什么這么想？”
胡心枚忽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失言，臉紅了一下，連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她們只看到飛行員們的光彩奪目，卻沒有看到他們的隕落?！?p> 方嘯云淡淡地說道：“其實沈教官說過類似的話，他說飛行員就像是個五彩繽紛的肥皂泡，看起來美麗而絢爛，但卻可能隨時都會破滅?！?p>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但說這些有什么意義呢？日本人現(xiàn)在就在我們面前，他們也只是一些更薄弱的肥皂泡，只要我們努力，就肯定可以戳破他們，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