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悄降臨。
沙灘上亮起了燈。燈光下,不少的人仍舊在海浪中戲水。一個大浪沖來,穿著泳衣在海邊泡腳的人們歡叫著一致向沙灘方向奔跑,以躲避海浪,最后還是被浪打濕了身子。
但他們的歡樂并沒有感染我,離別的不舍,已經如夜幕的悄然降臨,悄悄爬上了心頭。
“你打算去多久?”我極力掩蓋心中的不舍。
“計劃是一年,但也要視情況而定,到時再看看吧。”她不確定的口氣讓我有一種錯覺,好像她會留在英國發(fā)展,不再回國定居了。
呂清,應該積蓄也不多吧?盡管我的愛情出現(xiàn)了問題、也許不能給予她經濟上的幫助,我還是問她:“你……夠錢不?”
她振奮的笑笑:“夠啊。我去到英國立刻找工作。別忘了,英語是我的強項?!?p> 就這樣,我唯一的摯友,要離我而去了嗎?相見,將會在何時?
從此,在我情緒低落時,再也沒有人可以在傾聽和默然了解中給我安慰與支持,一同在大吃一頓中暢快發(fā)泄心中苦悶的情景也將不再有。再見了,我的知己,我們的相知,只能留待回憶里細細回味。
海風陣陣,吹動我披肩的長發(fā)。往事,并不隨風。
高三上學期,晚修下課鈴響,我繼續(xù)低頭攻克可惡的數(shù)學習題。當我抬起頭,課室里只剩下幾個同學,其中有一個是呂清。我收拾好東西,從她身邊走過,她低頭專注的做習題,絲毫不覺。第二天晚上,我特地學習到更晚,抬頭看,課室的人確實更少了,但她還在埋頭苦學。第三天,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比她晚回去,低頭不斷的做習題,聽著安靜課室里同學們相繼拉動椅子離開的聲音不為所動,直到感覺到只剩我和她,我已有點不專心,暗想只要她站起來,我也回家。等啊等,最后一陣鈴聲,燈滅了。我嚇了一跳,叫起來:“?。「陕锢??”在教學樓外的路燈透進來微弱的燈光下,我看見她終于站了起來,一邊收拾書本一邊說:“拉閘了,你快回去吧,等下大門就要關掉了?!薄安粫??”我也趕緊收拾好,一起走出課室。
走在昏暗的走廊,有些害怕的我在她從容的腳步中心情安定了些。“每天晚上都要拉閘嗎?”我好奇的問?!笆前??!彼目谖侨绮椒グ愠练€(wěn)?!盀槭裁匆@樣?”“限制大家的學習時間,強迫大家回去睡覺。”“你每天都學到那么晚?”“是的。就算是這樣,也不夠時間學習?!彼孟駢毫艽蟆N蚁肫鸶呖?,想起我的成績與將來,心里如壓上一噸磚石般沉重,沉默了。
從那以后,我們就常在黑暗中一起離開課室,在同行的一小段路上探討某一習題、發(fā)泄學習受挫的苦悶和高考重壓的抑郁。某個冬日,空前的寒冷襲擊了S城,我穿上最多最厚的衣服,仍然感到肌膚涼涼。晚上一走出課室,陣陣冷風吹來,我們不約而同的捂緊衣服,喊道:“好冷?。 蔽覀冇植患s而同的笑了,一起在寒冷的刺激中感覺到壓力的宣泄。她笑罵道:“怎么忽然間就變得那么冷,太可惡了?!蔽野岩骂I拉高一點,捂住下巴:“是啊,早上我來的時候手都凍僵了。你剛才在課室冷不冷?”“當然冷啊。剛好有道化學題怎么都做不出來,恨死了,恨那道題,恨冬天,恨高考,一股腦什么都恨了?!彼а狼旋X的。“哈哈哈……”,我笑起來,原來她也有這樣的時候,我一直都以為這種孩子氣的思維只有我才有。她像想起什么,情緒高漲的說:“不如我們去吃雪糕?”我愣了愣:“雪糕?這么冷吃雪糕?”她哼了一聲:“就是冷才要吃?!蔽蚁胂裰L中冰冷的雪糕融化在溫暖的腹內的情景,覺得很刺激,也高興起來:“好啊,我們現(xiàn)在去?!薄澳且禳c,很快要關門了?!蔽覀儦g快的向大門跑去。
跑動中,我想起一個問題,問道:“現(xiàn)在有沒有雪糕賣的?”她不以為然:“總會有一兩家店存了貨。冬天吃雪糕有什么稀奇,前幾天我還看見有人吃?!蔽覀儗W校附近還有一間小學和職業(yè)中學,因而大門外開了連排的小店,我們從第一家店問起,直到第五家店才買到了雪糕。就這樣,我們站在路邊,撕開雪糕的包裝紙,惡狠狠的咬下雪糕,低溫加劇的雪糕的冰冷感傳到牙齒,頓覺牙齒麻麻痛痛的,我大叫:“嘩,好冷啊?!彼Χ薜脑俅笠б豢冢骸袄浒桑渌浪?。”我小口小口咬著,冰冷一次又一次由牙齒到胸口再席卷全身,一次又一次的下降我的體溫,我笑看呂清,她的身體也冷得顫抖起來,卻很快消滅了雪糕。她心滿意足的把剩余的包裝紙丟進垃圾桶,我也趕緊大咬幾口,把雪糕吃完,那感覺就像胸口被塞進了一堆冰,我冷得受不了,原地跳動了幾下:“好冷,好冷。你怎么不怕冷,吃那么快?”她摩擦雙手,呼出嘴里的涼氣:“冷啊,我也很冷,胃都冷得像石頭一樣?!蔽乙哺械绞瘔K在心中了,于是大笑起來,她也笑了:“快回家吧,晚了?!蔽尹c點頭:“好,你也趕快回去,不知道大門有沒有關?!薄安粫?。你路上小心點?!彼赜谐勺?。我揮揮手,轉身小跑回家,那重重的一噸磚石,早已在冰冷和顫抖中悄悄消逝。
大一剛開學,每每躺在床上,我的眼前總浮現(xiàn)父母的身影,想家的感覺揮之不去。很快我收到她來自北方的信。她說到了新學校里主食是饅頭,米飯很少,天氣很寒冷,同學來自全國各地,同省的老鄉(xiāng)都不多……我渾淪吞棗的看一遍信,結論是:她很不習慣新環(huán)境。想起我在C市上學尚且不習慣,更不要說跨越南北的她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出現(xiàn)腦海:我要去看她,體會她的處境。于是,從未單獨外出的我,獨自一人坐公共汽車到了火車站,找到售票處,站在長長的隊伍里排隊買票。隊伍慢慢向前移動,衣服臟亂、神色詭秘的男人陸續(xù)湊前來壓低聲音問:“要不要票?”,驚得我慌忙擺手。排到我時,售票的小窗口里,一個女人沒有感情的色彩的聲音傳來:“沒有坐票,只有站票,要不要?”沒有坐過火車的我分不出兩者的區(qū)別,猶豫著是否該問清楚,不耐煩的聲音響起:“要不要?不買就下一個?!蔽亿s快掏出錢買了票。
到了那天,我請好假,再次來到火車站。站里人頭涌動,行李堆得過道都難以通過。好不容易問到我乘坐的火車的上車點,我從狹窄的驗票口走向一列滿載乘客的火車。身后奔跑聲四起,人群蜂擁而來。坐在窗邊的乘客漠然看著跑動的人群有的擠推進車門,有的干脆從窗戶爬進去,爬不上去的人摔倒在地,很快跑向車門。我被這壯觀的景象驚呆,一時間不知道該從眼前的車窗爬上去還是跑向遠處的車門。目睹了不少爬窗戶的人失敗告終后,我抬起腳往離我最近的車門跑去。
在門口列車員“不要擠不要擠”的呼喊聲中擠上火車,隨著人流,我站在兩節(jié)車廂間的走道?;疖嚲徛靶?,一站又一站的停,前面的人擋住我的視線,我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不知是黑夜還是白天。上車的人越來越多,我從有時可坐在地板到只能站著再到兩只腳輪流單腳站立,最后竟在擁擠的站立人群中睡著了一會。
曲折的買票、上車經歷的驚嚇、長期站立的雙腳疼痛、缺乏睡眠的困倦、出火車站被許多人圍著問“要不要住酒店”的害怕,在呂清見到宿舍門口的我那一刻的驚喜的尖叫聲中化作心底“值得”的低嘆。我們相逢在遙遠的北方,幾乎喜極而泣。她帶我去她常流連的書社,應我的要求在飯?zhí)觅I了一個饅頭給我。我咬了一口后喊道:“嘩,好硬,這是什么饅頭”,她那樣快樂的微笑著:“是啊,就是這么硬,跟我們的饅頭很不一樣?!蔽覀儊淼叫iT外的小餐館吃飯,她把菜牌遞給我:“看看,想吃什么”,我懷著好奇點了個“螞蟻上樹”,端上來竟是個臉盆大的碟子。我詫異的笑著:“有沒有搞錯,拿臉盆來裝菜?”她也被驚住了,笑道:“我也沒有在外面吃過飯,不知道是這樣的?!?p> 吃完飯推開餐館的門,粒粒像撕碎的紙片一樣的東西從頭上飄落,我一愣:“這是什么?”“下雪啊?!彼男θ堇镉兄鴮ξ业臒o知的寬容。夜晚,我們踩著操場的積雪,訴說著各自的生活,這所北方的大學,變得和我們當初的高中無異,盛載歡樂,盛載了解的感動。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S市的一家報社工作。親朋好友的缺乏、閑散的工作狀態(tài)讓我頗為失落。一年前,呂清打電話給我,說C市有家雜志社要招人,問我要不要去。我欣然前往。面試時,社長說:“夏小姐,你和呂律師是很要好的姐妹?你的經驗比較少,但呂律師曾幫過我,這樣吧,你先跟其他人學習學習,上手后再獨立負責欄目”,我才明白,每次我和呂清說起對現(xiàn)狀的不滿,她說的“一切會好起來的,也許會有變化”并不是空洞的安慰話,而是想盡辦法幫我在C市找到比原來更好的工作。而且,這對于一個新律師而言,是多么的不容易。在我來C市上班之前,她問清我的要求,幫我租了房子,為我添置了日用品。當我拖著行李來到我的新家,看著已經搞好衛(wèi)生、一應俱全的房子,竟有種回到父母懷抱的感覺。
海邊的人散去一些,少了些喧鬧的人聲,海浪的聲音愈顯清晰。那奔騰的海水,是否如我的奔騰的記憶,奔騰的情感,難以平息?我轉過臉,不讓呂清看見我濕潤的眼。她站起來,拍拍屁股的沙子,假裝輕松的說:“走吧,我們去吃大餐。你想吃什么?”我伸伸懶腰,在手臂劃過臉頰時偷偷擦去淚滴,然后也假裝很有興致的說:“好啊,我要大吃一頓。要不我們去吃川菜?我想辣一辣?!逼鋵嵨覀兌疾荒艹岳?,只是有時會在情緒不好時特意挑做得正宗的湘菜川菜來吃。她欣然應允。
我們點了最麻辣的滿桌子的菜,不斷喊辣不斷吃著。她說起天涯上的雷人雷貼,我們一起猛烈批判強烈鄙視;我說起網絡新聞里的傻人傻事,我們一起搖頭慨嘆歡聲大笑。我們,如易燃的物品,似乎隨便一個話題,就點燃了或憤慨、或高興的情緒。餐廳的人越來越少,我們也起身離開。
送我回家的路上,靜寂的氣氛熄滅了我們高漲的情緒。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下車打開車門時,她喊住我:“夏云”,我回頭,她鄭重的說:“保重!”。奔騰的情感再次涌來,我抑制住到眼眶的淚水,笑著說:“你也是哦?!?p> 車子絕塵而去,我全身的力氣如被抽走。呆站許久,我拖著腳步走進小區(qū)。
如同迷路的孩子般無助和孤單,我坐在我們住的那一棟樓大堂門前的階梯,雙手抱肩,頭埋進臂彎。不知有多少人從旁邊詫異的經過,也不知過了多久,顧毅搖動我的肩膀,著急的問:“小云,怎么了?你怎么坐在這里?”
我抬頭。他蹲在我面前擔心而心疼的看我,長長的雙手抱住我雙肩,把我整個的圈在懷中,那懷抱,溫暖而有力。與呂清離別的不舍、對呂清愛情受創(chuàng)和即將獨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心疼、關于自己的愛情何去何從的惶惑,在那一刻傾涌而來,我積壓已久的淚水奪眶而出。
我說了什么?正如我只記得在他懷中盡情哭泣,而忘記了如何回到家一樣,我只記得哭喊著“呂清要走了……顧毅,不要離開我”,忘記是否說出在心中問了千百回的問題——
顧毅,你是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