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又是一年。
這一年,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是極其平靜的。變法已成,四海升平,一切都布上正軌。然而,朝堂內(nèi)的暗流,也只有王相核心能感覺得到。
自分田之事后,各郡王表面順從,其實內(nèi)心多有不滿,幾次在朝堂上拉幫結(jié)派,明里暗里進行阻撓。莫依然的意思是,只要不影響大局,盡可任他們?nèi)ヴ[??墒牵跀z政王看來,皇家子弟連這點胸襟韜略都沒有,實在是丟盡了顏面。
于是或貶謫,或流放,不過一年,幾座郡王府都是人去樓空,皇族內(nèi)部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異議。這個手握大權(quán)的攝政王,終于顯露出千古帝王特有的刻薄寡情。
莫依然看在眼里,寒在心上。手足兄弟都尚且如此,有朝一日成就大業(yè),說她功高震主,又當(dāng)如何?
或許,是到了該急流勇退的時候了。
可是,她走容易,這闔府的家人府院該怎么辦?
更甚者,她還有這一妻一妾。
杜月本就是江湖女子,又沒有封號,自然好說。只是,靜和公主,一品誥命夫人,她的正妻,卻該如何安排。
莫依然素顏散發(fā)坐在梳妝臺前,透過妝奩鏡看著為她梳頭的靜和,怔怔出神。
想必當(dāng)年楚霸王臨江之時也是如此無奈,所以才會吟出那句,虞兮虞兮奈若何?
靜和公主卻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執(zhí)著玳瑁梳子為她梳理滿頭的青絲,一邊笑吟吟地說道:“那天成王妃問我,怎么成婚這么久了都沒有消息。我開始還沒反應(yīng)過來,心說有什么消息啊?后來喜兒在旁邊碰我,我才明白。笑死我了?!?p> “是么,”莫依然淺笑,“你怎么說的?”
靜和說道:“我……就這樣。”
她說著,放下梳子,假裝成王妃就在眼前,說道:“相爺……”然后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莫依然瞬間就噴了:“這這這,誰教你的?”
“月娘啊,”靜和一雙眼睛秋水瑩然,說,“她說了,有人問起,這么說就行了。”
莫依然長嘆一聲:“這個死丫頭,就不會教你點好!回頭看我怎么收拾她?!?p> “你才打不贏她呢,”靜和一笑,把梳子遞到她面前,道:“換我了?!?p> 莫依然接過梳子,兩個人換了位置。她站在靜和身后,緩緩梳理那一頭瀑布般的青絲。
“靜和,”她手中的梳子由發(fā)根至發(fā)梢,未曾碰到一絲阻攔,“你現(xiàn)在,還想著那個人么?”
靜和涂著凝脂霜的手頓了頓,淡淡道:“怎么說呢,想,也不想。偶爾會記起,可是也沒多少妄念了。畢竟,已經(jīng)十年了,有的時候連他的樣子我都記不清了?!?p> 莫依然動作一滯,道:“對不起,我耽誤你太久?!?p> “別這么說,”靜和轉(zhuǎn)身握著她的手,說道,“能遇到你,也是我的幸事。我雖貴為公主,從小生在宮廷,卻從不知何謂性情,何謂人生。直到遇到了你和月娘,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世界可以這么精彩。這十年的光陰,我沒有虛度。”
莫依然笑笑,指尖滑過她的長發(fā),道:“你放心,我當(dāng)年答應(yīng)過你的事,一定做到。就算不能給你那人,也必會還你一個幸福歸宿?!?p> 靜和微微蹙眉:“我怎么覺得你今天這么不對勁啊。你想做什么?”
莫依然一笑,食指擋住雙唇,道:“謀未定,不可說。”
忽然窗外傳來木柝聲。經(jīng)年不曾聽見這個動靜,她們乍聞皆是一驚。窗根底下,喜兒說道:“回事。宮里來了人,請相爺立刻進宮去?!?p> “定是出什么大事了?!蹦廊蝗酉率嶙?,轉(zhuǎn)身披上外袍。靜和已經(jīng)拿了她的官帽,幫她戴上,說道:“你帶上小六去,萬一有事脫不開身,讓他回來報個信兒?!?p> “知道了。”莫依然走出后堂,就見,門房老吳侯在路邊,道:“相爺,宮里來了馬車,就在門口?!?p> 莫依然點點頭:“讓小六跟著。今晚上不用給我留門了?!?p> “是?!?p> 馬車是皇室特有的明黃帷幔,不走臣子的安上門,轉(zhuǎn)而由朱雀門直接入宮。馬車在甬道前停下,換了軟轎,由內(nèi)侍執(zhí)著風(fēng)燈引路,一路向前。待轎子停下,莫依然下轎,就見九重丹陛之上,“太蒼殿”三個大字閃著古銅色的光。
居然,是議政大殿。
她拾著白玉石階通天而上,抬手推開沉木大門。整個大殿空蕩蕩的,殿柱聳立,在地面上劃出一道一道的黑影。正對著大門,明黃的龍椅上,趙康單手撐頭,一身純黑錦緞,濃郁如同夜色。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深幽的眸子望著她。他的聲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威嚴,似乎只是一個無限疲憊的男子,對她說道:“依然,開戰(zhàn)了?!?p> 這一次挑起戰(zhàn)火的不是朔國,而是大虞國百年盟友——望國。
望國于前日下了戰(zhàn)書,昨日發(fā)兵,戰(zhàn)書和戰(zhàn)報在今夜一并送到了皇城。百年以來,虞國望國一直以塵風(fēng)關(guān)為界,相安無事,大部兵力都駐守在北方四郡。如今突然開戰(zhàn),真可謂措手不及。
龍椅后擺著鎏金屏風(fēng),繞過屏風(fēng),赫然另一番天地。眼前一處隔間,并不大,卻桌椅擺設(shè)一應(yīng)俱全。房頂上是寶石鑲嵌的天罡北斗,正對面,巨大的木架撐起的,是三國地貌全圖。
這是莫依然第一次來此,也被眼前這一副羊氈上的三國地圖震撼了。原來,龍椅之后,才是帝國的心臟。
趙康摘下腰中的攝政王七星佩劍,抬手在圖上指點:“緬良、定陶、濁水,望國一日內(nèi)同時圍攻我關(guān)外三郡,目的只有一個……”他的劍尖一頓,正落在那黑色的一點:“塵風(fēng)關(guān)。”
“塵風(fēng)關(guān)是虞國的西大門。一旦越過,江南千里沃野,再無屏障?!蹦廊怀谅曊f道,“看來,望國這次不止是想討些絲綢茶葉那么簡單?!?p> 趙康蹙眉道:“關(guān)外三郡兵力匱乏,撐不了多少時日。此時從皇城發(fā)兵,又怕遠水解不了近渴。著實難辦啊?!?p> 莫依然看著地圖上從豫章道塵風(fēng)關(guān)那令人心驚的距離,道:“塵風(fēng)關(guān)不能丟。如果來不及,我們就給它爭出些時間。”
“你有辦法?”趙康問。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彼灰眠@《孫子兵法》中的一句,再無贅述。
趙康雙眸一亮,道:“我明白了?!?p> 莫依然一笑,道:“其實,我們還能再加一計:明修棧道,暗渡陳倉?!?p> 趙康道:“我們有多少勝算?”
“不知道,”莫依然蛾眉微蹙,道,“新軍雖然練成,卻也是第一次上戰(zhàn)場,戰(zhàn)斗力究竟如何也未可知?!?p> 趙康重重嘆了一口氣,一掌蓋在望國的國土上,道:“只要再給我三年,它朔望聯(lián)軍我都不怕?!?p> 莫依然微微一笑,道:“穩(wěn)贏的仗,也就沒有打的必要了?!?p> 她的笑容淺淺,下頷微抬,燭光下竟生出一種睥睨眾生的美來:“便是這般艱險,才有意思?!?p> 趙康望著她,胸中意氣激蕩:“好。我們便攜手,打贏這場險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