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朝雍和十四年七月十九日，十七皇子大婚。
帝都相較平素反寂靜幾分，待尉遲維恭騎著白馬，走在送親隊伍的最前，待那漣漣艷紅的喜轎抬出尉遲府，街道兩旁那喜慶的爆竹方炸個不住，是為“送喜”。
迎親隊伍的火炬驅(qū)散了黯紫的暮色，從巍峨皇宮東門迤邐而出，行在帝都南門的朱雀大道。樂手吹奏的曲子明快而愉悅，一聽即知是為迎親的隊伍，只是那明黃的龍飾和那喜轎左右一式十六只橘色宮燈，讓那些從高樓墻角探望的帝都居民獲悉此為皇室迎親。
尉遲維恭騎著高頭大馬，遙遙見著九曲河上的一式排開的十六盞琉璃宮燈，河水平緩，那橘色燈火映著河面，恍惚，那距離便覺得模糊起來。
他定定神，默數(shù)，卻是十六，心下不由得一沉：天子以九為尊，喜事為雙，便是皇子娶妻亦以三的倍數(shù)湊成雙數(shù)為宜。
這事，姑姑事先為何一點風(fēng)聲也未透漏？他微覺不快，卻知道這時萬萬不能流露出任何心事。尉遲家送親的隊伍過了白御橋，就得停下?；ㄞI穩(wěn)穩(wěn)停在皇宮南門新鋪的青色錦褥上，兩個陪嫁丫鬟掀起轎簾，請出新娘。
尉遲芷汀蒙著蓋頭，寬袖遮手，由尉遲家嫡長子親自抱入朱雀門。以后，她的名字便將脫離族譜，成為那九重宮闕內(nèi)皇室中的一員。
那月芽，淺淡如眉，水坎宮內(nèi)一錦衣少年負(fù)手而立，抬首，似在仰望蒼穹，不過那漆黑的眼珠動也不動，看得久了，方覺出他竟已失明。風(fēng)，寂寞拂過，他卻似從風(fēng)中覺出了一絲不同往日的味道。
“春景，”他的聲音介于少年的清澈與成人的低沉之間，聽起來有些暗啞。他問，“今夜宮內(nèi)可是有喜事？”
那朱衣小宮女一怔，緩緩道，“今夜，十七殿下大婚?；噬弦颜倌锬锶シ钕鹊盍耍锬锝淮?，十八殿下若問起便照直說?！?p> “柒柒，還是嫁了他。”他笑，“她以前便喜歡和他說話多一點?！?p> “是尉遲家九小姐。”
那錦衣少年愣了一愣，半晌，方徐徐道，“那慕容家七小姐許了誰家？”
“慕容家七小姐數(shù)月前突發(fā)急癥，”小宮女春景低聲道，“娘娘本想替殿下求下這門親事的，也是她沒那命了?！?p> “什么時候的事？”他的聲音平和得連那素來遲鈍的小宮女也不禁退了半步，靜了半晌，方憶起主子問話不得不回，只得低聲道，“奴婢也是聽別人說的，奴婢什么也不知道?！?p> “你去叫素娥（皇貴妃的大侍女）來，就說我有話問她?！?p> 小宮女春景應(yīng)了聲“是”，急急退下。
西秦一年中總有幾日分外炎熱，白晃晃的日頭，照得后院一片蔥蘢，那珠簾垂下的影，在風(fēng)中微晃。
飯后，慕容寧遠(yuǎn)照例臨摹名家卷帖，練了不過幾字，窗外，夏蟬，叫得聲嘶力竭，她，狠狠擱下白玉竹筆，謂，“不寫了，鬧心。”
案上，纏枝蓮青瓷碗里的甜瓜，黃如錦緞，上面淋的那層冰霜已融化開去，瓷碗外凝結(jié)得稍大的水珠緩緩滑下。隔得稍遠(yuǎn)，那碧色玉爐內(nèi)已焚了香，慕容寧遠(yuǎn)品出薄荷的那絲涼淡，心道：這里焚的香未曾重過，那花妖書齋內(nèi)的香卻似從未換過，但我所見，皆非凡品，難道他真想送我入宮？
那，他家只怕不是普通富貴家了。
“今日，有客來訪，少爺需外出應(yīng)酬，怕是有數(shù)日都不能來陪寧遠(yuǎn)小姐了?！彼{(lán)綾見她靜默不語，只道她心中還在鬧別扭，這些字帖，寧遠(yuǎn)小姐臨摹得極為不甘，那字，雖不敢說三五歲孩童都能寫出，但有不少寫得卻是難為。
素聞東朝重武輕文，卻不知連他家公卿家的小姐也是如此？只是這樣的女子，如何堪為國母了？
“今日就練這么多了，”她道，“這里都逛遍了，你家少爺?shù)恼?，還沒我原先的住處大了。”
“寧遠(yuǎn)小姐家世代公卿，我家少爺不過一皇商，莫說宅子便是其他用度上也都是有規(guī)矩的，”藍(lán)綾笑謂，“逾越不得的?！?p> “是嗎？”慕容寧遠(yuǎn)側(cè)頭沉思，好像小十八住的水坎宮確實比小十七住的火離宮要更富貴，她家的宅子自是不及，不過，這里有些物件在家中亦不曾見過，卻知是極好的。
“你家少爺經(jīng)常出入宮禁？”
“那哪能了，”藍(lán)綾笑，“不過管事的公公出來，看中哪家便是哪家的造化了，不是我夸口，我家少爺?shù)纳饽f在西秦便在冰雪亦是很受歡迎的，上至宮里的娘娘下至平民百姓都喜歡我家的貨物?！?p> “難怪，”她頷首，“這里有些物品我在家都不常見，想也是御賜之物了？”
“這些物件在帝都可能稀罕，但在冰雪、西秦卻是常見，”藍(lán)綾掩嘴輕笑，“寧遠(yuǎn)小姐自幼養(yǎng)在深閨，才會覺得新鮮了。我姐姐有幸和少爺出得幾趟遠(yuǎn)門，回來說與我聽，方叫我也長了點見識。”
后院的石榴開得極好，焚焚如火，那柳絮隨風(fēng)舞過庭院，艷陽明媚，連影子也是淡薄。恍惚，憶起自家后院那片桃林，細(xì)雨綿綿，粉色花瓣在雨中紛飛，襯在青苔碎石上，分外惹人憐愛。
小十八總是會很小心地將花瓣一片一片拾起，裝入錦囊，“這么美，可惜了。”那錦囊上繡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鳥兒，大哥說那是夜鶯。柒柒記得小十八養(yǎng)過一只那樣的鳥兒，它總是在夜晚唱歌，聲音美得令人宛如置身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