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夜半心事
夜幕四合，月上柳梢。
蘇柳娘懷抱琵琶坐在窗前，素手輕撥慢捻，曲不成調(diào)。想著白日里的歡聚情形，想著王二郎對自己的殷勤小心，想著桃園里無憂無慮的吟唱取樂，指尖離弦，眸兒望著窗外槐柳竟發(fā)起愣來。
“還以為是小婢們眼花呢，沒想到你是真回來了！”秦綠枝扭著腰肢從院外進(jìn)來，見蘇柳娘在窗前發(fā)愣，便徑直走過來說話。
見秦綠枝臉兒緋紅，身上一股子酒味，蘇柳娘關(guān)心道：“怎得又喝酒了？醉酒易傷身，以后喝酒的事能推便推了，莫要逞強才是！”
聞言，秦綠枝嬌笑起來，道：“我不過一個歡場妓子，哪里比得了你蘇大家，想不喝便不喝！若是恩客們想我陪著過夜，那還不得陪著，哪里由得了奴家？”
蘇柳娘聽她這番言語，皺起了眉，道：“當(dāng)真是喝醉了，怎說起了渾話！”
“什么渾話！”秦綠枝道，“這就是妓子的營生，玉臂千人枕，紅唇萬人嘗，讓人輕看，讓人笑話，讓人不當(dāng)一回事！”說到后來竟嚶嚶哭了起來。
“這怎么說的，可是在外邊受了委屈？”蘇柳娘忙起身步出房門前去扶了秦綠枝進(jìn)屋。
秦綠枝一把推開蘇柳娘，跌坐在廊下，道：“我秦綠枝自小在娼館里長大，輾轉(zhuǎn)揚州洛陽兩地，什么人沒見過，什么委屈沒受過，你看我何時承受不過了？”
“夜里涼，若是有話咱們進(jìn)屋說，沒得凍壞了你！”蘇柳娘勸道。
“你少給我假好心！”秦綠枝噙著盈盈淚水怒視著蘇柳娘道，“你如今風(fēng)光得意的很吧？我如今連人家正眼都沒得過，人家卻巴巴的將你請去……我當(dāng)初真不該心一軟收留了你，當(dāng)真是引狼入室！”
聽到這里，蘇柳娘已是沉下了臉，道：“你這是何意？這風(fēng)光得意的話卻又從何說起？”
“呵，平時看著挺實在一人，還學(xué)會裝糊涂了！”秦綠枝攀著廊柱站起身來，冷笑道，“前些日子是王郎君日日來尋，現(xiàn)在又得了鄭郎君的眼，你可不是比我這破落妓子受寵多了？”
蘇柳娘聽了這番混賬話，心頭又是氣憤又是酸澀，道：“自從你將我收留后，我心里便將這份恩情記下了，時時刻刻都不曾忘記。你年紀(jì)比我小，我便將你當(dāng)做自己的親妹子一樣疼。我們?nèi)杖障嗵?，你難道還不知道我嗎？我可是那般不曉得輕重，忘恩負(fù)義之人？”言罷，她轉(zhuǎn)身進(jìn)屋，復(fù)又坐回窗前，抱著琵琶垂起淚來。
一陣涼風(fēng)吹來，站在廊上的秦綠枝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立時清醒了幾分，她見蘇柳娘在窗前傷心，她心里也是難過，眼睛一眨落下一串淚珠兒，抽抽噎噎起來，嘴里喃喃道：
“那日他塞了一把錢給我便跑了，連頭都未曾回過，今日卻特特遣了人來邀你，你一去便是一整日……以前我還可以安慰自己，只當(dāng)他不喜我們這類人，如今他既邀你，卻連我的名兒也未曾提起，我想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好！”
蘇柳娘聽了這番緣故，心里便明白了幾分，她拭了拭淚，道：“確是你想錯了！鄭郎君今日邀我是王郎君的主意，他不過出個面罷了！”
秦綠枝聽了此話愣住了，心道竟是這么回事，卻是自己鬧了烏龍，倒惹得好姊妹傷心了。想到這里，她臉上的紅暈又加深了幾分，頗為尷尬的向蘇柳娘致歉道：“這……卻是妹妹糊涂了……妹妹方才說了那么多混賬話，姐姐萬不可生妹妹的氣呀……”
“我一個寄人籬下的女伶，哪里敢生你的氣！”蘇柳娘淡淡回了一句，低下頭擦拭起琵琶來。
秦綠枝腳步虛浮的進(jìn)了屋，跪坐在蘇柳娘身邊，小心道：“姐姐如此說話便是真生氣了，妹妹確實混賬，便跪在這里求姐姐原諒，若是你不肯原諒，我便長跪不起，便是假母來喚，我也不理！”
“我看你是醉糊涂了，滿嘴的糊涂話！”見秦綠枝誠懇致歉，蘇柳娘哪里還生得起氣來。秦綠枝知道蘇柳娘素來大氣不喜斤斤計較，見她不惱了，眼里還含著淚嘴里卻笑了起來，伸手摟著蘇柳娘，道：“綠枝自小孤苦，如今遇到你這樣如親姐姐般的人兒，當(dāng)真是幸運。若是綠枝以后再說什么傷你心的話，你只管教訓(xùn)便是，綠枝絕無二話！”
蘇柳娘見她這副嬌憨模樣，哪里還有平日里八面玲瓏、風(fēng)情萬種的嫵媚樣子，她方才想起來這個小女子如今不過十六歲，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兒，還是父母手心里的寶兒，哪里如她這般，早早的便歷經(jīng)了塵世種種，想來也是一番心酸。如此思量著，心里又柔軟了幾分，拍了拍她的手道：“今后莫再說不自重的話！”
又鄭重道：“你須記著我這句話：他人輕你、辱你、賤你，且隨他去；你必要自珍、自愛、自重，方能長久。如我們這般風(fēng)塵中打滾的人，更應(yīng)該懂得這其中的分寸，你可明白？”
“姐姐的話，綠枝都記下了！”
見秦綠枝認(rèn)真應(yīng)了，蘇柳娘才放了心，忽而又想起方才之事，放下的心又揪了起來，探問道：“你當(dāng)真喜歡那鄭郎君？”
聽蘇柳娘問起此事，秦綠枝露出了幾分女兒家的嬌羞，點頭道：“我在揚州時便認(rèn)得他了。他這樣風(fēng)度絕佳的少年郎君，自然讓人留心。那時他與裴大郎對飲，我便替了小婢們的活計上去為他們斟酒，就是想多見他幾面……沒想到在洛陽竟又遇上了，我便覺得這是老天爺為我安排的緣分，未曾想他卻全然不記得我了！”說到此處，秦綠枝心中酸澀難當(dāng)，又紅了眼眶。
蘇柳娘嘆息一聲，道：“他若鐘意你便罷了，你既知他無心，便不該起這份心思！若是你執(zhí)著于此，怕是誤了自己！”
“可我就是忍不住想他、念他，即便他無情無義，我仍是不能忘……姐姐，我該怎么辦？”秦綠枝喃喃說著話兒，淚兒已沾濕了衣襟。
“真是個癡兒！”蘇柳娘無奈嘆息，想了想又道，“不瞞你說，今日我與二郎相約在鄭郎君家中，二郎的妹子也在，鄭郎君對她頗為鐘情，那王三娘性子跳脫討喜，模樣也好，論家世，你我更是望塵莫及……所以，即便你不想忘他，也不要起什么奢望，莫要到頭來苦了你自己！”
秦綠枝聽了這一番話，心頭越發(fā)凄苦，她伏在蘇柳娘肩頭哭道：“為何如此不公，論樣貌才情，我也是洛陽城里數(shù)得上名的，就因為這出身不好便連尋個自己喜歡的郎君也不能了么？姐姐，我好不甘心吶！”
見她哭得傷心，蘇柳娘心里也是難過，她不禁想起了王二郎。
他們兩人雖然心意相通，如今看著倒是濃情蜜意，可她這樣的身份，又哪里配得上他，到頭來怕也落不得什么結(jié)果?？扇羰巧鷮⑦@緣分?jǐn)嗔?，她也是不舍，即便她狠心，恐怕二郎也不會罷休。若是因此鬧得各自傷心，還不如不冷不熱的先處著，等他娶了門當(dāng)戶對的妻子，自然也就冷了，如此也不必兩個人都痛苦，她一個人咽了這番苦水也算回報了二郎如今對她的一番情意。
可理雖如此，她心中的酸楚卻不比此時痛哭流涕的秦綠枝少，也不禁陪著綠枝啜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