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端午邀約(三)
王三娘是個徹頭徹尾的旱鴨子,她手忙腳亂的在洛水河中撲騰了幾下便如千斤墜一般直直沉了下去。還來不及驚恐,冰涼的河水已沒過了她的頭頂,無孔不入的水流伺機(jī)灌入,腦海中霎時間一片空白。
眼皮子被河水壓得沉重,她卻本能得不喜黑暗,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睜開雙眼,卻只看到越來越渺小的光亮,以及隨著水流飄蕩起來的長發(fā)和裙擺。吐出最后一口氣,水中冒起了一串晶瑩剔透,泛著白光的水泡,這可能是她在人間最后一絲氣息了。
胸口上如壓著一塊碩大的巨石,悶悶的,帶著劇烈的鈍痛,但疼痛沒能讓她清醒幾分,反倒是萬分的疲憊席卷而來,雙眸漸漸朦朧,她想最后再看一眼那微弱的光亮,卻見光亮被突如其來的龐然大物擊得粉碎。
那是什么?在閉上雙眸的那一剎那,她終于看清了那個擊碎了最后一絲光亮的他,鄭瑞,或者稱元瑟,怎么又是你,怎么竟然是你,為什么臨死前還是不能忘記你這個大騙子!
終于找到了王三娘的鄭瑞欣喜若狂,他潛到王三娘身后,一只手托住她的下顎,另一只手臂則拼命的擺動劃水。雙層畫舫上的眾人都關(guān)注著跳水的鄭瑞,見他帶著王三娘冒頭,眾人連忙呼喊著船工幫忙救人。鄭瑞先將已然昏迷的王三娘托上了船,自己隨后搭著船工的手臂跟上。
王二郎見是自家妹子落了水,著急的不得了,連連呼喚王三娘,卻不見她有半分動靜。鄭瑞不顧秦綠枝等人的勸阻,一身濕漉漉的排開眾人,一把將王三娘抱了起來,利索的幫她翻了個身,讓她趴伏在自己膝上,而后暗運掌力揉按在她的脊背上,立時將堵塞其口鼻的積水激了出來,這才使得差點入了鬼門關(guān)的王三娘緩過了勁兒來。
“蘇娘子,麻煩你找一身衣服給她換上!”
鄭瑞對蘇柳娘吩咐了一聲,又抱起仍舊昏沉的王三娘向畫舫一層的艙室行去。蘇柳娘應(yīng)了一聲自去取衣服,王二郎和秦綠枝則緊隨在鄭瑞身后進(jìn)了艙室中。鄭瑞將王三娘放在榻上,自己則坐在了榻邊,望著昏迷中的王三娘出神。
自那日王三娘知道他的身份后,他就沒有再見過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徐恕在他即將入國子監(jiān)就學(xué)的前一天將他從牢里放了出來,還好心的免了他的杖刑,所以他仍然順利的成了國子監(jiān)生,成了一個有資格有機(jī)會參加科舉,能近水樓臺投卷揚名,在世人眼里頗有前途的后生。即使家仇真相仍不得而知,但他作為鄭家子有了進(jìn)身之階,他自信以他的才情文章以及左右逢源的手腕,定能出人頭地。
可他怎能忘記這一切的最初動力,是源自一個女孩,他想要明媒正娶的女子,若非如此他也許不會甘愿冒著頂撞武皇的危險來謀求出身。
自那日后,他覺得自己似乎再也沒有可能靠近她了,即使他可以說出很多動人的理由,也相信她一定會原諒他。幾次路過梅園后墻,幾次入夜后盤桓在她的窗前,卻始終未能道出一語。
徐恕說的沒錯,若他真心為她好,就不應(yīng)該接近她——他身上不僅背著家仇還帶著一頂謀逆的帽子,他是活在刀尖上、日日玩火的人,這樣的他如何能給她帶來真正的幸福?
也許徐恕是對的。
“鄭郎君,您還是去換身衣服吧!”秦綠枝倚在門邊,關(guān)切的提醒道。
王二郎連連點頭,“阿瑞,這里有我這兄長照顧呢,你且放心去吧!”
聽著二人如此說,鄭瑞便離開了艙室。此時蘇柳娘正拿了衣服進(jìn)來,王二郎也就跟著出了門。
王三娘醒來的時候,只見蘇柳娘正在為她蓋薄被,她不禁出聲問道:“我,還活著?”
見她醒了,蘇柳娘頗為驚喜連呼菩薩保佑,忙將王三娘扶了起來,順手在她背后放了一個長條引枕方便她倚靠,“女郎怎這么不小心,若不是鄭郎君及時相救,你怕是……”原想說一命嗚呼之類,覺得不甚吉利,轉(zhuǎn)而道,“身上可還有何處不爽利?你二兄差人去尋醫(yī)生了,想必這會子快到了!”
“是……鄭瑞……他救了我?”王三娘還有些驚魂未定,聽說是鄭瑞救了他,一時間竟有些五味雜陳之感,不禁苦笑著喃喃自語道,“為什么他總是出現(xiàn)的這么及時……”讓她連怨怪都怨怪的那么無力。
蘇柳娘坐在塌邊,道:“他一見你落水就心急火燎的從畫舫的二層樓上跳了下去,當(dāng)時我們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呢!”蘇柳娘握著王三娘的手兒,感概道:“他對你當(dāng)真上心,這樣的男子可不能錯過了!”
聽到這番話,王三娘竟不知道如何說話了。
鄭瑞他隱瞞自己真實身份是事實,她曾幾次提起元瑟,他有那么多機(jī)會可以道出實情的不是嗎?他若真的信任她,何至于連阿恕都知道了真相,她卻還蒙在鼓里?
可他的確幾次三番幫她救她,若是不喜歡她,又為何做這些?
莫非都是出于舊相識的情分?就像當(dāng)初他替她擋了血淋淋的一鞭子,那時何來男女之愛,不過是出于保護(hù)弱小的公心吧?
可是,這世上哪有一個男子,只因出于公心,便能為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子做到這等地步?
一時間,她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
王三娘苦惱極了,一把抓起被子蒙在頭上,恨不得這是個地洞,一頭躲進(jìn)去,再也不必面對這些尷尬糾葛。
“這是怎么了?”鄭瑞換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推門而入,見王三娘將自己蒙在被子里,有些不明所以。
蘇柳娘見鄭瑞來了,忙讓了出去,卻發(fā)現(xiàn)了站在門外的秦綠枝,伸手拽著她去了船頭。
“雖是夏日,落了水總歸傷身,還是喝碗姜湯安心些!”鄭瑞將湯碗放在小幾上,卻見王三娘仍舊蒙頭躲在被子里不聲不響,便道,“你若不想見我,我出去就是。你要趁熱喝了姜湯才好?!?p> “別走!”
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一度沒臉見人的王三娘急急從被窩里探出頭來,無論如何,她還是想問清楚,他到底將她當(dāng)做了什么,是舊識,還是……
鄭瑞依言駐足。
見他轉(zhuǎn)身看向自己,王三娘又一把將自己除了腦袋以外的部分都用被子捂了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會不會照顧人啊,不知道病人不能吹風(fēng),還不把門關(guān)上!”
見王三娘猶如一只受驚的兔子,鄭瑞忍不住一笑,將艙門重新關(guān)上。
“這么中氣十足的,一點也不像病人吶!”
王三娘臉兒一熱,瞪了一眼鄭瑞,“你除了貧嘴,沒有別的想說的了?”
她眼巴巴的望著他,要他一個解釋,他知道。幾度欲言又止,他終是努力克制住擁她入懷的沖動,選擇了沉默。
“姜湯,趁熱喝。”
沒想到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了這么一句。
王三娘氣得一把拿起湯碗,仰起脖子打算干了,看他還打算說什么廢話。結(jié)果——
“咳咳咳……嘶……燙……燙死我了……咳咳咳……”
鄭瑞趕緊上前,取過湯碗,見她咳得厲害,手忙腳亂的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
王三娘咳得眼淚直流,配上因為落水而慘白的小臉,越發(fā)可憐了。
鄭瑞憐惜的撫過她的臉頰,小心翼翼的替她拭淚。
感受著他的溫柔關(guān)切,顧不得此刻的狼狽,王三娘緊緊抓著他的衣袖,揚起小臉,問他,“你到底,把我當(dāng)做什么?”
“你不怪我嗎?”鄭瑞顧左右而言他。
王三娘一怔,繼而說出了這幾日在心中醞釀了許久的答案,“我……我心悅你,不管你是鄭瑞還是元瑟,只要是你就好!”
“錦兒……我不值得你如此!”
“你呢?”王三娘攥著他的袖子,執(zhí)著的問著,“你答應(yīng)過我的,要給我一個答案的!”
四目相對,他的眼中滿滿都是她,可越是如此,他越發(fā)不想讓她受到任何牽累。
鄭瑞努力收斂起泛濫的情緒,避開王三娘的注視,輕聲回道,“舊友重逢,自然不甚欣喜。三娘子,莫錯付了心意?!?p> “你……你心里當(dāng)真如此作想?”
淚水忽得朦朧了她的雙眼,她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看見他后退一步,側(cè)過身去,手中一空,那角衣袖滑出掌心,他留給她一個冷漠的側(cè)影。
“既如此……我接受。”王三娘狠狠抹了把淚,掀開被子,穿著單衣下了床榻,繞過鄭瑞,赤著腳走到艙門邊,“無論是鄭瑞還是元瑟,以后都與我王三娘無關(guān)了,請郎君不要再做出什么讓人誤會的舉動,免得小女子不知好歹,錯付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