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廳里,申叢和他的幾個親兵在匠戶營精心打制的巨型會議桌上狼吞虎咽。見了他進來,那幾個親兵才故作驚慌地站了起來,擦著油手做勢要參拜。秦雋揚見了不禁笑罵道:撐死你們這幫禍害,才多久,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
那申叢見狀,哈哈大笑道:“這幫殺才,二郎卻是有些日子沒收拾過他們了,好生沒規(guī)矩?!?p> 笑聲未盡,臉色已肅然。幾步近到跟前,雙臂一擺,單膝點地,挺胸、直腰、雙手報拳直叩前額,郎聲唱道:“某蔡州衙前步兵指揮使申叢參見秦使君?!?p> 他帶來的幾個親兵在他擺手的剎那間,也快速排在他的身后跟著行禮。幾個人的參禮緊湊利落,半點全無方才的嬉戲之態(tài)。蔡州強軍的本色卻現(xiàn)一斑。
此時邊上的小間又走出一個身材纖瘦之人,穿戴著親兵服飾卻款款而行。還沒到跟前,秦雋揚就看出是個年輕女子。不疑惑地看向申叢,怎么他的親兵里混雜個女子隨同前來做甚。申叢卻是垂手在旁,一言不發(fā)。
那女子來到跟前。摘下頭盔解開了虛扎的發(fā)髻,才披發(fā)伏地:“兒阿錦見過阿郎?!?p> 秦雋揚不禁錯愕,看著是有點眼熟。可實在想不起是哪家的部曲。
說道:“起來罷,汝且先隨秦翼去梳洗歇息?!?p> 眼見秦翼應諾返身帶她出去時,也臉露驚異,知道一定是自己想岔了什么,可這當口也不能去問。
申從方才的新稱呼,才是他心里更關心的,擺手道:“罷了,申指揮使且隨某入書房。”剩下的幾個親兵故態(tài)復萌,繼續(xù)忙他們的。
書房里卻氣氛顯的異常沉悶,兩人互相躲避著對方的目光,想著如何措詞。老半天,還是申叢先苦笑著先開口:“呂光前些天在淮水和武寧軍干了一仗,雖然把人家干的七零八落,可自己也損失不小。不能去泗州了?,F(xiàn)在四處收集船只,下個月船隊來海州。到時候海州能繳多少鹽糧?”
秦雋揚擺擺手:“但盡人事耳!還有什么,一并說吧”。
再無廳外故做粗豪的申叢先嘆了口氣:“某能入節(jié)帥眼的只是粗豪武勇,有些事不是某能開口的。當初答應你,第二天就后悔了。吉日已經(jīng)定了。三月十八日”。
已經(jīng)恢復了常色的秦雋揚嘿嘿笑道:“好!好!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卻不惜成眾矢之的?嘿嘿!”
“眾矢之的?”申叢疑惑地問了一句。秦雋揚卻是懶的給他解釋。
二個月前,秦宗權(quán)部署蔡州軍各部四散出擊。這個計劃看上去很瘋狂,沒有章法。其實蔡州的三大主力是秦宗權(quán)據(jù)蔡州的本部、北指洛陽的孫儒部、攻略山南的趙德諲部。其他各部都是以挾裹的亂民為主。孫儒如果能占據(jù)洛陽,就能扼住北方各實力藩鎮(zhèn)的南下通道。秦宗權(quán)在蔡州尋隙吞并身邊汴、鄆、兗、徐、陳幾個勢力。
陳彥部則是去接應高駢部下的黃巢降將畢師鐸、秦彥。那兩人都是當年黃巢南下,被淮南節(jié)度使高駢的大將張璘打敗,投降高駢的。秦彥當了和州刺史,可是怕高駢對他下手,早就和秦宗權(quán)勾結(jié)往來。
畢師鐸遭到高駢的親信呂用之排擠,出為左廂都知兵馬使,畢師驛以為呂用之要對自己下手,非??只拧S谑锹?lián)絡大將鄭漢璋、張神劍準備叛變,并和秦宗權(quán)、秦彥暗通款曲要求接應。秦宗權(quán)自然樂意,高駢畢竟是最大的實力派,能把江淮搞亂再好不過。幾個月下來,除了陳彥部因為沒呂光的配合無法克楚、泗,要改道壽、廬。其余各部的進展都很順利。
在離開蔡州前,秦雋揚對這個計劃也贊嘆不已。但他和秦宗權(quán)對后續(xù)的策略,看法截然不同。秦雋揚勸諫秦宗權(quán),大造聲勢后,見好就收,向朝廷請降,混在藩鎮(zhèn)堆里慢慢積蓄實力。結(jié)果觸怒了秦宗權(quán)。秦宗權(quán)當初在陳州城外被黃巢的帝王排場刺激著了。哪還聽得進去。如今局面一片大好,自然是要各部多貢獻財物、糧秣。準備登基過把皇帝癮了。
秦雋揚是親外甥,秦宗權(quán)生氣了也只是把他一腳踢出來,省得在跟前聒噪。申叢再受寵信,那也只是個部將。要是敢在這種事情上胡說八道,那真的是秦宗權(quán)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秦雋揚對此也不能責怪申從,秦雋揚對此也不能責怪申從,只是看著自己的雙手,淡淡問道:“那你沒什么打算?”申叢遲疑了一下,在他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沉聲道:“從但有一口氣在,當為節(jié)帥、使君效力?!?p> 秦雋揚慌不迭地把他扶起:“你我兄弟耳,何做此態(tài)?當不得!當不得!”心里卻是狂笑:這廝平日也頗為自栩,說什么也不肯向自己低頭的,這次也是給自己老舅弄的慌了神,不得不賣身投靠,求個退路。
說來也悲哀,偌大個蔡州集團除了自己,卻沒有人去勸諫的。這個眾人眼里的匹夫也看出,稱帝是與天下諸藩鎮(zhèn)為敵,是自掘墳墓。另外幾個軍中的大佬焉能不知曉?只怕是另有打算。申從是這些年和自己極為接近,他那點花花腸子,能瞞的過別人,卻瞞不了自己。
如今他雖然深得老舅信任,可資歷不夠,一直沒有出去獨立領軍的機會。說難聽點也就是個家將,身家性命全攥在別人的手里。自然得早做打算。
既然名分已定,兩人之間自然一番赤裸裸的密謀。對目前的海州來說,現(xiàn)實很殘酷:海州的北面是青州平盧軍節(jié)度使王敬武,西北是兗州泰寧軍節(jié)度使齊克讓,西面徐州武寧軍節(jié)度使鉅鹿郡王時溥,南面揚州檢校太尉、東面都統(tǒng)、京西京北神策軍諸道兵馬等使,渤??ね醺唏?。以海州目前自身的實力,這四路隨便派支偏師過來都是致命的威脅。
秦宗權(quán)對秦雋揚的脾氣太清楚了。所以這次申從來前再次強調(diào):海州能守則守,不能守的話,自行斟酌行動。為此兩人對將來策略的看法也有很大的分歧。
秦雋揚覺的應該勸說秦宗權(quán)先攻擊實力并不太強的武寧軍時溥。雖說黃巢最后是給武寧軍剿殺的,但真正消耗掉黃巢實力的,卻是和蔡州軍、陳州軍、汴軍和河東軍的接連幾仗。由于戰(zhàn)線太長,各部無力追趕,才讓武寧軍撿了個天大的便宜,還收降了尚讓和林言部。
尚讓和林言部的投降只是迫于形勢,與武寧軍眾將也是貌合神離。如果由秦宗權(quán)出面,派人去蠱惑尚讓和林言這兩個老牌子反賊,希望還是很大的。拿下徐州,海州和蔡州就可以連為一體。
申從認為秦宗權(quán)絕不會為了個海州,置汴、鄆不顧,大軍傾巢而出冒險去和時溥硬磕。他認為不能指望蔡州,也沒必要死守海州。并獻了三策:
上策、請降時溥,海州做個小軍閥,待機而動;
中策、趁陳彥、秦彥和畢師鐸擾亂江淮的時候,棄海州,和呂光一起奪楚州,進逼揚州;
下策、死守海州,交好呂光,便于蔡州的水路援助。
秦雋揚聽了不由嘆了口氣,這廝也只是些小聰明,大勢上卻不甚了了。
把三策的次序都搞反了。上策太急,要是投降,千余老卒的家人都在蔡州,再說現(xiàn)在形式一片大好,如何肯隨自己投降?如果自己先動手殺那幾個指揮,那無疑是亂軍之舉了。再說自己和秦宗權(quán)畢竟是甥舅之親,在外避禍還勉強說得過去。彼此還沒有利益沖突就翻臉成仇,實為不智。
時溥雖然剛封王,名聲大震,可也沒見有什么出彩的舉動。能不能庇護、容納自己自己可不好說,尚讓和林言都是很好的例子;
中策太緩,取楚州,秦雋揚一到海州就派出了細作過去。先不說那邊畢師驛什么時候能發(fā)作,也不說呂光水寇和揚州水軍巨大的實力差距。楚州的四周河流環(huán)繞,城門皆有甕城,城堅糧足,只要守將不是軍事白癡,三、四萬人的大軍也未必能攻下。自古是自北而下南容易,可楚、海這塊局部區(qū)域卻相反,丘陵山路崎嶇,大軍行動不便。陸路的阻擊是再容易不過的了。如果水軍有實力,從楚州攻海州,那是一鼓而下。至于揚州,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再說海州他也不舍得放棄。要有攻楚州的實力,索性北擊沂州了。秦雋揚對沂州的守將呂全真的能力很是懷疑,當初就是他輕而易舉地放棄了海州。如果得了沂州的話,沂州鐵礦的規(guī)??墒遣恍。整}鐵之利,配合秦宗衡直叩齊、魯也不是什么奢望。就算拿不下大的城,齊、魯之地富庶,一路掃蕩那也撐飽了。
聽了秦雋揚一番話,申從也無語。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權(quán)謀都是空的。海州不能憑自己的實力守住保住一塊根據(jù)地,象黃巢那樣四處流竄的結(jié)果還是給人活活困死。
當夜這兩個人也沒閑著,反復斟酌他們的“保命大計”:時溥這人實在是不怎么靠譜,尚讓和林言都提心吊膽的,就是怕他殺將奪軍。
徐州離海州也太近了。還是找朱溫這個同行老前輩牢靠點,黃巢軍降將霍存、葛從周、張歸厚、張歸霸等降了朱溫后混的還都挺滋潤的。汴州離得也遠一點,一時也不容易吞并海州。但海州這個小集團能否發(fā)展壯大,一半在人為,一半在天意。就看蔡宗權(quán)能堅持多久,時間越長,海州的本錢也就越厚。
在秦雋揚的心里,他和秦宗權(quán)雖有舅甥之親、父子之名,但自己也已全力勸諫,盡了本份。一味的盲從,也只是多些人陪著掉腦袋。徒令人恥笑罷了。
倘若敗亡,以自己在海州奴役州民的行為,指不定別人如何添油加醋地羅織惡名。怕是要給后人唾罵千年了。
天一亮,申叢也顧不上休息帶著親兵匆匆踏上回程。秦雋揚讓親兵去向四大降官和四個指揮傳達申時前趕到刺史衙門的命令。他要調(diào)整海州的戰(zhàn)略部署。這需要他們八個來給予意見和落實。
正準備補上一覺時,親兵來報:匠戶營管事孟敬帶著“火器組”的6名工匠求見??裣仓拢仉h揚一聲命令:“每人賞他們五斗粟,讓他們?nèi)嶒瀳鰷蕚渲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