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尚書李開方坐在官座上撥弄著他的算珠。他現(xiàn)在做了官,得到了金蘭府,更重要的是,兆凌絲毫沒有忘卻和他的深交。開方和兆凌,與其說是君臣,不如說是知己來得貼切。戶部是管錢糧的,照騰龍的慣例,開方只負責驗看底賬就行了,可是他卻閑不得,還是那個毛病,愛撥算盤珠子,一天不撥,手就發(fā)癢。這一天,他算完了下屬送來的細賬,正準備向朝廷報說李荏苒和葉孤鶴大人身后事所花銀兩的總賬,可是忽然,他愣住了,因為他在底賬最后一行看見一行小字:瀟王抵賬。
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第八十一次看見這樣的字了。李開方不由心生疑惑,瀟王爺真的這么大度?朝廷的用度,他都用私人俸祿抵賬?雖說騰龍允許親王經(jīng)商、科舉,這點與中華大大不同,可是瀟王,哪里來的這種實力?朝廷用度,理應(yīng)從國庫支取,他為什么要用私人的銀兩沖抵呢?
開方大惑不解,他本來可以向他的前任那樣,在賬目上寫上:照準收訖。可是,善于珠算、心思縝密的開方,并沒有這樣做,與前八十回一樣,他又一次扣下了這份賬目。寫了一份回條:“該銀系國庫支付,不需勞動王爺。護國之心,下官深為感動,然,法不可廢?!?p> 他的下屬再次尋訪瀟王府,與前八十回一樣,帶來了這樣的條子。
初春,花前月下。瀟王府中,夜色迷蒙,有碧色的夜光蝴蝶在繁花間飛舞,空氣中有一絲輕寒的氣息。瀟王爺一身紫衣,顯得成熟、高貴而老成。他即使已經(jīng)三十八歲,還是可以依稀辨出少時的風采。擁著江王妃蔡虬孑,這個三十二歲秾艷的美女,他挑逗似的喚道:“蟲兒?!彼谟H昵地喚著這個名份上是他嫂子、實際上是他妻子的女子。
“怎么了?”這正在熱戀中的女子抬起充滿魅惑的眼睛望著眼前這個男人?!褒埗嫉墓僭挘銓W的可真快啊。”“你是厭煩我了,記起我在竹城那種鄉(xiāng)下地方呆過,覺得我配不上你了!”
“那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管愛你,誰管你是哪來的!我是怕,我們的事,被兆凌知道?!薄盎噬纤趺磿?!江王那個大煙鬼,他不會說的,我借他兩個膽,他也不敢說?!薄澳氵@么有把握!”“對啊,他認得誰?他知道什么?只要煙土管夠就行!”“煙土……煙土,這次恐怕有麻煩。戶部來了兆凌的親信,我們的事有點阻礙?!?p> “不會的,我已經(jīng)和雪戟國閩智大官人談妥了,我們一給錢,他們就發(fā)貨?!薄跋x兒,這可是刀尖上的生意,你以后還是不要參與了!”“我只要你的大業(yè)成就,要看你統(tǒng)一中華諸國,然后率兵鯨吞中華,做真正的大皇帝!”“那么,你不怪我當初把帝位讓給兆凌了?”“我想通了,騰龍算什么?你的志向,不是我一個女人能懂的!可是,有件事,我懂!王爺,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沒有江王那個大煙鬼,你敢不敢給我名分?”
“對于我的女人,兆賢是真正的賢人。別說是一個名分,就是要我掏心挖肝,我也絕不皺一下眉!”“別說得那么好聽!”她纖瘦修長的手指在花間拂過,摘下一朵艷紅的:“說,它好看,還是我好看?”“這么多花!”他答非所問,“奇怪,我才見到一朵最漂亮的,怎么不見了呢?”她不由得往府內(nèi)園囿的整片花田里尋覓,蓮步移動,兆賢忽然放肆的向前,雙手摟住她的水蛇細腰,“這么大一朵,在這里!我的!”
她的腰被箍得很緊,背對著他,扯下鮮紅的花瓣,反過手去,扔在他頭上,點點落向他的紫衣。
可憐的江王!別人花前月下的時刻,他卻因為毒癮發(fā)作,被鎖在江王府的馬廄里??蓱z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是夜,李開方進協(xié)德殿,找到兆凌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大堆奏本堆成的小山前,默默無語。平素最愛的那架箏斜掛在白墻上,冰弦如霜,翠綠色的流蘇在搖曳的燭影中顯出墨綠的顏色。作為臣子,開方不敢像舊日那樣,把他視作傾談知己,而是審慎地匍匐于地。只聽“嘩啦!”一聲,御座上那人出手把桌上的奏章掀翻,淡黃色的奏本撒了一地。開方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怕惹了他的脾氣,自打他得知了李荏苒的兇信再加上葉孤鶴大人的事,他又變得敏感,對待與他親近的人竟如孩童般的任性。
“走吧!走!走!”你們都走!我知道,你們都不是以前的兄弟了!別理我,走,走!”開方大驚,跪地向上望去,只見兆凌伏在御案上,痛哭失聲。
“當年月下,你送我的籽玉帶,我沒舍得當?shù)?,還圍著呢。”李開方輕輕嘆道:“凌弟弟,我沒有變,沒有人變,也沒有人怨你!”“不,不!你們都要疏遠我,你們都要走!你們要留下我一個人!”“沒有?!遍_方放大了膽,截口道:“誰也不走,我們還是兄弟?!遍_方默默地走到御案前,誰想兆凌坐著,竟一把摟著他的上腰,頭緊貼著他的絳紫色的官衣,眼淚毫無顧忌的散落:“荏苒兄弟,他死了,你知道嗎,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是我,是我派他去的!是我派他去的!我、我沒想到!我沒想到,孤鶴會不明不白的送命,我沒想到李荏苒兄弟他會——我沒想到、我真是沒想到??!”
開方靜靜守在一旁,良久,見他哭完了,從袍袖里遞了塊絲絹給他。一邊默默拾起地上的奏章,一邊說道:“惜花和流光今日晌午已經(jīng)代你把巖香國使臣攔下了,事還未明,不宜如此決斷?!?p> “我也正后悔呢……是我不對?!薄傲璧艿?,其實你不想做皇上,這我知道。惜花郎、衛(wèi)將軍、何將軍,還有很多人都知道,可是,如果你身坐在上面、心在下面,失了體統(tǒng),那么會有更多的人不服你,甚至想取而代之,這樣對騰龍也不利?!薄八裕也怕爮慕惴虻奶嶙h,讓荏苒去找我二弟回來?!?p> “他回來,也許我們就再也見不上面了。”李開方喃喃自語道。
“什么!為什么?”“沒、沒什么。”開方自悔失言,忙掩飾道:“也許我調(diào)任了呢?!?p> “你方才明明不是這個意思!開方,你明白告訴我,你們到底有什么顧慮?”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如今不知不覺中,早已不是一個人了。你只想想,若要你將身家及一切拱手讓予二殿下替你決定,你可樂意甘心?凌弟弟,你待我如何,一點一滴都在開方心里!阿凌!你只想想,這兄弟鬩墻之事,可是古來有之!不用想別人,你只想想,我的叔叔……你待人是怎樣的,開方可以信得,可那二殿下…唉!他心如何,你可明了呢?我是萬萬料不到惜花哥居然同意你去把他尋回來…反正…我如今也顧不得了……”
開方昂然立在御案前,眸光掃了一下上腰處阿凌剛流下的淚跡,重重咬了咬下唇,停了一停,他觸動前情,越說越激動,那張端正靜穆的臉也漸漸紅了起來,整個人看起來氣宇軒昂,清高耿介的忠臣氣質(zhì)像極了葉孤鶴:“便是現(xiàn)在我就受人參奏,說我是無義奸臣,我也不管了……李荏苒大人去救二殿下,卻沒救到,白搭了一命進去,依開方的愚見,此事定有陰謀!二殿下若沒參與,還是好的,二殿下若是明知,只怕將來更是于你不利!阿凌,開方勸你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無論如何不能讓二殿下……阿凌!你莫疑我!我并無意離間你和二殿下,我是怕你吃了虧,我是鐵心為了你好??!”
開方見兆凌垂下帶淚的長睫闔眸呆想了一會子,一瞬他睜開美目,那眼眸中目光卻是柔弱無措的。這人好像倦了一般,一手托了額頭若有所思,半晌沉吟不語,只是抬起含著水氣的眸子溫雅慈和地瞧定了開方。
李開方的目光觸上兆凌溫柔的目光,不覺心又軟了幾分,緩了緩口氣又苦口勸道:“惜花郎建議你找二殿下回來,是出于公心,可是,我勸你打消了這條念頭,是出于私心。凌弟弟,你好好想想。我來還有一件正事,國庫銀兩的賬目、各地分庫的存銀,微臣請旨朝廷派人重新核查?!?p> 開方靜靜立著,等著兆凌的回應(yīng)。兆凌靜默了一時,深望了開方一眼,微微嘆了一聲道:“咱倆傾心相交,開方哥待我怎樣,我心里也明白知道!我如何不鐵心信你呢?只是我看你也是多慮!開方哥!你也替我想想,咱們現(xiàn)下在龍都一切順心愜意,二弟卻在他鄉(xiāng)吃苦。我初時不知道,滿以為他不在了,我心里也無愧意;可如今知道了,若置若罔聞,你叫我于心何忍呢?再怎么說他也是我同父的親弟弟,況他又年輕,比我小了五歲…他往日雖與我不親,也不曾十分虧負于我…我這個當哥哥的,本來想著既管了他的事,就好事做到底,把他的娘也一并救回來,以往恩怨一筆勾銷,我也懶得理會!可現(xiàn)在出了李荏苒兄弟的事,我連二弟他到底在哪兒也說不準!我想,少不得總要先再次派人到各國去尋他,找到他的下落救他回來再說。今后,我以兄弟大義好好對他,廣請名師教導(dǎo)于他,讓他走了正路,等他慢慢長進了,有了那掌朝的大能耐,我一把將這寶位丟給了他,既全了兄弟情義,又不致忙中生亂,豈不是大大的一件好事!開方哥,現(xiàn)在到底派誰去找……出了荏苒的事兒我還不敢決斷。開方哥,你建議我不去管他,我卻萬萬做不到。這事我已決定了,你也別勸我了……至于你說的公事……依李大官人昔日的性子,這回又要親往各地了?”
“你是知道我的,只要有興致,便是做一件不起眼的事,也是快活的。更何況,這是一件大事?!?p> 兆凌聽眼前這個昔日的清談好友說出這般堅定的話語,一時沉默。驀地,他抬起淚光盈盈的眸子,輕問了一句:“你打算什么時候回來?”
還沒有外任,就先問他什么時候回來。李開方嘴角一揚,淡淡笑意浮上他的臉,他知道,昔日月下的這個知交,依然是他的至交。過去,現(xiàn)在,將來……
“只要三個月。過不了多久,我就回來了?!?p> 聽了這一句,瑕玉帝似乎聽見了一個向來守諾的人給的保證一般,他輕輕抽過一張御箋來,朱筆一動,寫下幾個字:“茲命戶部尚書李開方率所部官員巡檢各地,核實國庫存銀數(shù)報上——”筆鋒一停,他語重心長地重重添了四個字:“事畢速歸。”寫到這里,他放下筆,抬頭望向開方,瞥見李開方正望著那張諭旨出神,他一愣,隨即有玩世不恭的神態(tài)掛上了他的臉。兆凌再次拿起了朱筆,把筆尖在硯沿上略順一順,眼光十二分不情愿地落在金箋末尾,隨便添了兩個字:“欽此?!?p> 然而,令這個單純?nèi)绨准埖尿v龍之主完全沒想到的是這一張小箋,以及上面這不難完成的任務(wù),揭開了所有的秘密,而且,他的將來,還有他所在乎的每個人的命運也因此改變。整個的龍都,將籠罩在陰暗之中。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件驚天大案的緣起,卻是源于一樁喜事。事情來了,在那樣的歡樂氛圍中,在開方走后的第三天,不可避免地,來了!來了!
一片佛心不解情,萬點花燈照良緣。騰龍宮中,棋圣府里到處都是一片艷紅之色,瀟王兆賢迎娶棋圣次女邢雙蝶,天作之合,皇上成全。
此時李開方奉命遠行,才走三日。劉太夫人便急急做主,將碧鴛之妹小蝶的終身定配瀟王兆賢。兆凌忽然想起那日在高越園中撞見瀟王和一位女子私會之事,不由得心寒。無奈太夫人一心要將女兒許與李太妃的孫子,事情已如弦上之箭,不得不發(fā)。如今雖說瀟王之父漭王早已不在,但若瀟王不答應(yīng),也不能成事。兆凌于是將此事推與兆賢處置,誰料這瀟王爺毫無推脫之意,一口應(yīng)下這門親事,別無他說。
這一答應(yīng),驚動了一個人。引出一大驚天之案來。暫且按下慢表。
且說那一日,回門的酒席宴設(shè)在高越園中。初春的一片綠意之中,剪香涇水榭戲臺上唱的是一出《長生殿》。臺上明皇貴妃,一生一旦唱道是:“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涼生亭下,風荷映水翩翻,愛桐陰靜悄,碧沉沉并繞回廊看,這香巢秋燕依人,陛下,睡銀塘鴛鴦?wù)貉??!?p> 兆凌依舊我行我素,穿一身綠衣,把個龍袍遠遠地丟開,興致大開,笑道:“鴛兒,你聽,這曲詞里竟有你的名字呢。你我就像明皇、楊妃,做了一世鴛夢,不算白活一遭?!兵x兒斂容不語,眼光追著與衛(wèi)宇嬉鬧的兆黯,良久才道:“凌哥哥,我說這戲不好。我知道明皇是個沒正形的,撇了自家妃子去愛媳婦,這倒罷了,為了保命,又將楊妃害了,真真薄幸可殺。”兆凌覷見鴛兒臉上不悅,不由笑著分辨道:“這,這分明唱一出雙宿雙飛,是吉兆啊。這意味著你妹妹與瀟王百年好合呀,你想到這個,真是自尋煩惱了?!?p> 兩人坐在賓客席上,見葉惜花一身月白束腰長袍,俊美如同天人。他在那旁的沉香木茶桌上鋪開素箋,揮毫潑墨,畫下這眾人歡聚的良辰美景,聽千福細語道:“我是比得楊妃,你卻不是明皇。你這樣的人,十個李三郎也是比不上的?!毕Щㄒ宦牐恍?,輕推她一下,眼波望向兆凌與碧鴛:“娘子,也不怕被人笑話了。我哪有這么好?”他還在得意,剛拿起碧色玉盅喝了一口茶,就聽千福嗔怪道:“你是好,只是困在斷金樓上,也不設(shè)法下來找我!”惜花黯然,哎,時隔近兩年,虧她記得。
這一折《盟誓》尚未唱完,只見戲臺上忽然沖上一人!那人一身素衣白裙,在眼前回門喜宴上,愈發(fā)顯得格格不入。眾人一怔之間,又有個紅袍的身影掠身上了戲臺,拽著那白裙的女子,使起輕功來,一霎時,不見了人影。
眾人尚自驚疑,座中新嫁的小蝶早已泣不成聲!原來,這上臺的冒失男子,就是瀟王!兆凌頓時覺得自己的擔憂并非多余!只是看著碧鴛,又看看惜花、千福,一時竟呆在那里。
當日除了這一件怪事,再無其他。約一柱香工夫,那瀟王爺回到筵上,只說是府內(nèi)一個家丁的妻室,因丈夫身故得了瘋病,前幾日在王府里鬧,如今竟跑到高越園!因兆凌即位之后,宮中守衛(wèi)松散,小廝與舊宦官常常嬉鬧無度,今日大伙高興,難免更加散漫。眾人也不便多想什么,一日過去不提。
看官猜那白衣女子是誰?除了江王妃蔡虬孑還有哪個!當下蔡王妃額上沁出冷汗,原本美貌的臉一時因為驚懼有些變形,她的眼神陰寒如冰,眸子死死望定情郎,對瀟王道:“不想你這樣無情!昨日與我山盟海誓,今日就娶別的女子!我告訴你,我前日夜中為你犯了人命!親手毒殺了那個大煙鬼!如今外頭不知,府里的人已被人買通,可你要是負我,我什么都不管了!”
“什么!你真的把他弄死了!”一霎的震驚過后,這個圓滑如油的瀟王爺鎮(zhèn)定下來,語速也緩和了:“我怎么會負你!我跟邢雙蝶,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我的計劃還有一個月就會實施,到時候我?guī)愕街腥A去做皇后啊?!?p> “那么她呢?你娶了人家,總要負責吧?”“我現(xiàn)在也算那兆凌半個妹夫,他那么寵愛老婆,必定看重我這個連襟吧!再說我救過他的命!到時候萬一我大事不成,中華皇帝追究起來,兆凌看著妻妹份上,以他的性子,也會拉我一把。再說,我這么做也是為了你!一個月后,我的事成了,你就跟我享福,你做大,她做小,如果事情不成,那么也不會連累你!”
這一番云里霧里的議論究竟為何,看官稍后便知。這里且說雙蝶與瀟王成親數(shù)日,便覺他情感淡漠,殊非佳配。雙蝶恪守本分,也不說什么。劉夫人不見女兒抱怨,想著心愿得償,兩個女兒各有歸宿,倒也松了口氣,只是常常思念棋圣,對著觀音禮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