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慧低聲地安慰她說:“姐,你不要難過了……”
梅淑下地穿罷鞋,一抬頭,見母親端著一碗滿滿地雞蛋拌疙瘩湯走進(jìn)屋,熱騰騰地白氣蒸著母親一張黑瘦的臉膛,母親的眼睛顯得更憔悴了,惹得梅淑心頭一陣酸楚,不禁軟下心來。
梅淑說:“媽,我今天得回單位上班?!?p> 梅母親說:“既然請了假就在家里多住兩天咓?!?p> 梅淑說:“手頭還有工作沒做完,得回去。”
梅母親說:“你非要走,也得喝了拌湯再走,到了單位一心上班,這么好的工作可不能丟了,最起碼收入穩(wěn)定,體面,你姐給你介紹的電廠的不要不去見,聽話。”
梅淑覺得更心痛,母女如此愛,心卻如此不能溝通。
她覺得母親是在說別人的事,輕松說出嘴。
傍晚濃橙帶紫的陽光,漸變的羊絨毯子一樣鋪在青龍橋頭,梅淑圍著淺水藍(lán)的圍巾只剩下哀愁的一雙眼睛,眼底總有一個澎湃的海,心事像魚一樣沉默著潛藏在海底。
梅淑望著橋下結(jié)著冰的漳河,厚厚的冰底下有不知名的小黑魚自由自在地游動,她一時看呆了,連凌慧早站在身后也不曾察覺。
凌慧背著大且沉的大紅書包,也循著梅淑的眼睛望了一會兒冰河,才疑惑地輕聲問:“姐,這冰河有什么好看的?沒魚,沒生命,死氣沉沉的,能看這么長時間?!?p> 梅淑給嚇了一跳,指著橋下的冰河說:“你看冰底下有魚呢,你準(zhǔn)備回學(xué)校復(fù)讀了?”
“嗯,二梅姐,那個軍官姐夫,你打算怎么辦?”凌慧點點頭問道。
“慧慧,要是你你會怎么辦?”梅淑盯著冰底下的魚問她。
“我會選擇跟他走,日后再回來求得家人的原諒?!绷杌巯攵疾幌?,脫口而出。
“為什么這么說?”梅淑又問。
“姐,別那么優(yōu)柔寡斷,因為我不嫁他我這一輩子都會不甘心的,心里的痛一輩子都無法消除,人生本來就是自己的,自己選擇自己的幸福。”凌慧說。
梅淑沉默了,因為她知道無論怎么樣選擇都會有悔恨。
“姐,村里沒信號,這里有,你給他打個電話,你們兩個再商量一下?!绷杌壅f。
梅淑搖頭道:“我現(xiàn)在不知道跟他說什么,讓他再等等?還是不要分手?就算他不急著結(jié)婚,他家里也不急?再說他都說明白了,我已經(jīng)把他的手機(jī)號部隊電話都刪得干干凈凈的了……就算心里記著,不聯(lián)系就不聯(lián)系了?!?p> 頓了頓又說:“而且,我也不想讓他為難?!?p> 笨重的班車由路東向二人晃來,晃得梅淑眼暈。
凌慧心疼地望著她,換了話題,說:“二梅姐,聽趙樹森說大姐那里給我們學(xué)校儀仗隊、舞蹈隊、腰鼓隊做表演服裝,一共一百多身吶,可是一筆大生意呢,大姐性格仿小姨,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p> 二姊妹說著被胖售票員塞進(jìn)了班車?yán)铩?p> 車?yán)飺頂D非常,這么多的人更顯得梅淑的心落寞,自己的腳一直踩在不知誰的腳面上,因為沒落腳地,因此一路不敢太用力。
她記得大學(xué)有一回坐公交車去火車站送他,也是如此擁擠,梅淑的腳總被踩,顏鴿飛讓她把腳放在他的腳上,那是第一次他們靠得那樣近……梅淑現(xiàn)在想起來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一件極遙遠(yuǎn)的事情,其實才過去幾年的時光。
物是人非來得遠(yuǎn)比想象中要快得多。
天色不到六點半就變得黑烏烏的了,月亮躲在云霧后,梅淑收了搭在水房紅衣繩上晾干的衣服,政府單身宿舍里的年輕人大都去四樓會議室看電視了,有的出去約會共進(jìn)晚餐。
“二梅,你不去看電視?。恳粋€人呆著多悶。”舍友小禹面朝著窗,背對著梅淑問。
“嗯,不待去,還好啊,不悶?!泵肥邕叝B著淺酒紅毛衣和深藍(lán)牛仔褲說。
“你跟我打聽的那個旅游局事業(yè)編制考試筆試入圍成績出來了,明天上午往政府門口貼。”小禹突然轉(zhuǎn)身對她說。
“這么快,我那個女同學(xué)入圍了嗎?”梅淑問。
“趙安蓮?”小禹問。
“對?!泵肥琰c點頭。
“待會兒,我給你問問他。”小禹說。
梅淑這才想起來,小禹在等她的那個人事局的男友。
“每回都麻煩你家神通廣大的那位,安蓮已經(jīng)考第十一回了,這一回不知道希望大嗎?”梅淑問。
“現(xiàn)在崗位少,競爭的人多,又不知道內(nèi)部定了的名額多不多,反正是不好考。”小禹說。
“他幾點來?以前早來了,今晚可是遲到了?!泵肥缧φf。
小禹半晌兒才說:“二梅,不是人事局的那個了,昨天剛有人又給介紹了一個,是縣高官的秘書,林波?!闭艘粫终f:“昨天上午剛見的面,昨天下午我跟他去金魚小區(qū)看他家的房了,房子正在裝修,人事局那個,人還湊付,就是家庭條件不如這個好,而且上面還有一個大哥,剛結(jié)婚,現(xiàn)在全家都住在一塊,將來他結(jié)了婚很可能還得另買房,他家現(xiàn)在的條件,還得我累死累活跟他一塊買。二梅,現(xiàn)在城里最起碼有個房子,咱們至少能少奮斗十年,你說呢?我住宿舍住得夠夠的了,上學(xué)住,工作了還住。”
梅淑揭開床箱蓋,把衣服一件一件擱進(jìn)去,翻了一件亮片黑色合身襖出來,一面對小禹說:“我今晚去安蓮家和她做伴,她剛離婚了,一個人又病著?!?p> “離婚了?她不是嫁的煤老板的兒子嗎?條件那么好?才結(jié)婚兩年多啊。”小禹問。
“可能兩個人過不到一塊吧,他們當(dāng)時見了兩面,第三面就是結(jié)婚那天,彼此還不夠了解?!泵肥缯f。
梅淑一路遺憾今天是農(nóng)歷十五,卻是個陰天。也不知道他那里是什么天氣?她掏出手機(jī)看了一眼表,正七點,要在平時他這個時候應(yīng)該正在看新聞聯(lián)播的。
可是現(xiàn)在,他正在返回部隊的火車上。
顏鴿飛不知火車行到哪個小站,停五分鐘,有些人下車有些人上車,那里碎碎地下著點雨夾雪,窗外另外兩條黑色的鐵軌靜靜地躺著,映著小站的濕漉漉的寂寂的白燈。
顏鴿飛看了一下手機(jī),七點十分,不知道梅淑正在做什么?她在家?還是在政府的單身宿舍?
他的手指跳著摁出了梅淑的手機(jī)號碼……猶豫一會兒又刪了……接著再摁……再刪……終于火車吭嗒吭嗒在鐵軌上慢吞吞地走起來。
顏鴿飛一晚上耳朵里都在吭嗒吭嗒地走火車,火車離她越走越遠(yuǎn)的時候,心上的那種疼卻越發(fā)清楚到無法忍受了。
他獨自跑到車廂盡頭的衛(wèi)生間里吸了幾根煙,在昏暗的小空間里橙紅的小花開了謝,謝了開。出來時門口等著一個不相識的男人,顏鴿飛從對面的鏡中竟然認(rèn)不出他自己,一雙發(fā)紅的眼睛,憔悴的發(fā)白的臉色,不整的軍裝,他習(xí)慣性的略略的整理了一下軍裝。
從梅家回到城里再沒吃過一口飯,他又回到硬座坐下,拿出手機(jī)在通訊錄里翻著翻著,又在梅淑的名字上停下來,單盯著那個名字直直盯了一支煙的功夫,才又翻到小文書劉魏笑的號碼。
他發(fā)了條短信給劉魏笑,說:魏笑,我明早出操前歸隊。
接著,干脆關(guān)掉了手機(jī),他唯恐自己會忍不住給她打電話,令她更加置身于左右為難的境地。
顏鴿飛覺得自己的心在哭,哭到疼痛,臉上的淚一滴不流下來,全都流進(jìn)心里去了。
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想睡覺,可是又開了手機(jī)摁下了梅淑的號。
嘟……嘟……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那邊梅淑的電話只想了兩聲,就自動關(guān)機(jī)了。
顏鴿飛想,她是不是傷心了?不肯再接他的電話了?因此見是他的號,就掛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