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命人把我?guī)У搅损B(yǎng)心殿里,靈闕宮離著養(yǎng)心殿有很長的一段路程,我跟在小太監(jiān)身后,抬起頭,望著這碧藍的天際,它盤踞在紅墻之上,在幾百年的歲月長河之中,都是這般俯瞰著這紫禁城中的一切的悲歡別離。
我記得小的時候,皇太后就和我說過,這京城的天空遠不及科爾沁的藍,現在來看,這天際確實渾濁地令人生厭。
這條路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讓我第一次覺得這皇宮原來是這般大,我望著兩側巍峨的宮殿,經過明清交替戰(zhàn)爭的洗禮,它們靜默地像是一個個垂死的老者,在這座城池中,佝僂著不發(fā)一言。
我曾經多么渴望,能夠成為這座紫禁城的女主人,我多么渴望,我的任性妄為,也會有福臨來包容我,我的委屈苦惱,也會有福臨來開解我,現在想想,又是多么可笑,多么幼稚。
他要的,是權力,是臣服,是滿朝文武皆聽命,至于感情,他要的,僅僅只是宛甯吧……
而我,從來未曾駐入過他的心。
我到達養(yǎng)心殿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冬日里頭天黑的快,養(yǎng)心殿已經上了燈,燈光卻并不同往日那般明亮。
小太監(jiān)向我福了福身子說道:“格格,皇上就在里頭,您自個兒進去吧,奴才在外頭候著?!?p> 我點了點頭,緩緩地推開了養(yǎng)心殿的門。
殿里一個太監(jiān)宮女都沒有,只有福臨背對著我,負手而立,他穿著下朝之后的便服,背影比起之前消瘦了不少。
他聽到我推門進來的聲音,轉過身來,十多日未見,他應該已經不是之前的那個福臨了。
我沒有向他行禮,雖然在來之前,我在心里頭一遍又一遍地叮囑過自己,一定要克制好自己的脾氣,要做到蘇默爾姑姑和承軒舅舅所說的那樣,做到真的臣服。
可是此刻,真的面對福臨之時,我卻全部都拋諸腦后,余下的只有滿腔憤恨的情緒。
他揉了揉太陽穴,似乎很疲倦的樣子,見我無動于衷,故作輕松地挑了挑眉梢說道:“被關了幾日,不會連行禮也都給忘記了?”
我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再也無法遏制住情緒,朝著他吼道:“你為什么要對我阿瑪那樣!我阿瑪就算欺辱你十多年,也是你該受的!沒有他,你怎么能夠坐上如今這位置!”
福臨冷笑著搖了搖頭,對我說道:“東莪,你還學不乖么,說這些,對現在的朕來說,沒有任何攻擊力,朕勸你別再浪費這些口舌了,倒不如想想,你以后該怎么辦。”
“我以后是生是死,是榮是辱,都與你這個宵小之人無關!”我氣憤地回擊他道。
福臨面對我如此的出言不遜,卻始終沒有生氣,只是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了很濃重的疲倦,我甚至不知道,他的這種疲倦是從何而來,如今大局初定,他鏟除了英親王阿濟格與我阿瑪多爾袞兩座大山,又將豫親王多尼哥哥削爵軟禁,完全解除了他的兵權。眼前所有的障礙,福臨都已經全部一一鏟除,理所當然的,應該是面對執(zhí)掌大權時的歡欣與激動,而此刻的他,卻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無奈與疲憊。
福臨沉默了良久,我見他不說話,憤恨地想要轉身離去之時,他突然又叫住了我:“東莪,我好累?!彼踔炼紱]有自稱“朕”,聲音疲憊而又蒼白無力。
我錯愕地回過頭,正好對上了他憂傷的眼眸,換做之前的我,定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抱住他,給他些許的安慰,可是自從延慶閣那次中計之后,我對他,已經有了很大的戒心,福臨一直都是個善于偽裝的人,之前是,現在還是。
“皇上若是累了,便休息罷,東莪退下了?!蔽艺驹谠卣f道,轉身便朝著養(yǎng)心殿的門口走去,卻沒有想到福臨上前一把拉住我,幾乎是帶著哀求地口吻說道:“東莪,我求你一件事,幫我去勸一勸宛甯,她……”
還沒等福臨說完,我就甩開了他的手,一提到宛甯,我便怒從中來,由不得福臨半分解釋,我已然情緒再次崩盤,憤懣說道:“她的事情與我無關,你也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這個人,皇上,她是你的賢妃,她連當今圣上的話都聽不進,還要我這個落魄的格格去勸她做甚么?!”
福臨也終于因為我的一席話而有所惱怒了,瞪著我說道:“東莪,你真真是完全遺傳了你阿瑪,對人毫無感情所言,盡只會做些欺奴人的壞事!朕下令鞭了他的尸,在朝中也真是大快了人心”
“啪……”我重重地朝著福臨的臉甩下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咬牙切齒地說道:“沒有感情的人,是你!是你!”
福臨難以置信我竟然會出手打當今圣上,這種不要命的行為,也只有我一個人敢做得出。他摸了摸自己紅腫起來的右臉,竟駭人般笑起來,另一只手指著我說道:“你阿瑪當年貴為皇父攝政王都沒敢打朕,你倒真是膽子大過了天!”
我也絲毫不懼怕他,直面對著他說道:“這一巴掌,是替我阿瑪和整個睿王府打你的,愛新覺羅福臨,你最好記住,你這輩子都欠我阿瑪愛新覺羅多爾袞一個皇位!”
這一句話,徹底地激怒了福臨,他終于無法忍受我,氣急敗壞地把我一把揪住,不顧我的掙扎,拽著我往養(yǎng)心殿外拖了數米,重重地將我摔在了臺階上,幾個小太監(jiān)見我們這樣的架勢,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連忙往周圍散開。
福臨朝著他們吼道:“把這個亂臣之女給朕關回靈闕宮,等朕擇日,親自送她進成郡王府!”
成郡王府——是我又一個噩夢的開端。
我冷冷地望著福臨,我忽然聽到了某個地方碎裂的聲音。
我想,那是我少女年歲里的心吧,是一顆對福臨盲目崇拜的心,它碎裂地徹徹底底,再也無法愈合。
愛新覺羅福臨,這個少年,終于在此刻起,在我的生命舞臺里,謝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