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時候,是清晨,陽光混雜著濕氣,被路邊零星的雪折射出光彩,幾枝梅花還開得很艷,兩只鳥在梅花枝頭上,把那枝干壓彎,一振翅,又使那枝子跳起來了。
我站在山包上,看見孟生走在山野間的小道上。他背著一個很大的書箱,手里抱著個小包裹,那包裹是由一張大的棉布纏起來的,纏了一圈又一圈,才裹成這小小一團(tuán)。
初春已經(jīng)升溫,可天氣還帶著三分冷峭,孟生便把所有的衣物連同頭巾腰帶都攏在了身上,才堪堪御住寒。他身子被裹成個球,于是手上的包裹便只剩了這么一點,棉布里裹著盤纏干糧之類。
我看著孟生從山野泥地踏上石板路,那前面是一座不大不小的縣城,城旁邊流出一條河來,河上架了橋,橋上面走著幾個閑步的人,兩邊擺了幾個菜攤子,又有幾個人正在爭價。
雖說了正是初春,這河卻有著四五米的深淺,偶爾有那么兩塊冰坨子從河面上漂過去,翻滾兩下,又不見了。
水流得很急,嘩嘩響著。
孟生到那河邊上,上了橋,他在橋中央站住,向河那頭張望過去,本是一片開闊景色,配上初春的清新冷冽,加上吹來的帶著濕氣的涼風(fēng),叫他乍的神清氣爽,于是就看清楚那河里有的影子,那影子漂在河道中央,時沉?xí)r浮,時進(jìn)時退,當(dāng)真扎人眼睛。孟生再定睛一看,便高聲大喊起來:“來人吶!有人落水了!”
那人群中一陣騷亂,人們單只向河里頭掃了一眼,便起身沖上橋去了,此時孟生已將書箱和包裹擱在橋上,只卸了兩件外衣便跨過橋欄桿跳了下去,來人伸手去抓他,衣角卻從手心兒里滑掉,孟生便一頭栽進(jìn)水里。
我跟著人群從橋上望,看見孟生費力地游向那團(tuán)影子,衣服太重,他險些沉了底,好在他抓住岸邊一撮枯草,同邊上那影子一陣?yán)?,才把它生生拖上岸。他在河岸邊仰躺下來,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喘息,橋上的人把他的書箱包裹收拾了,下橋朝他奔過去。
幾個人七手八腳把躺地上的孟生扶起來,手忙腳亂地給他拍背順氣,孟生連咳好幾下,才堪堪緩過神,斷續(xù)地回望,看見一個女孩子站在人群邊緣,只穿著一身單薄的白裙,那裙子遭水一浸,便緊貼在她身上,皺巴巴地勾出她瘦削的身體曲線,她赤著腳,長發(fā)也被水浸得透濕,耷在脖頸,肩膀上,一張十分瘦削的臉,使得她的顴骨高高凸起,眼睛大如核桃,幾乎突出眼眶。水從她的額頭向下滑落,一滴滴地,順著鼻梁,嘴唇流進(jìn)衣領(lǐng),衣擺的水淌在地上,形成一片黑色的水印。
她站在那里,低頭看他,面無表情,除卻她臉上不正常的暈紅色,整個人像女鬼一樣幽怨,飄在地面上,不帶重量的。
孟生被她這神情哽了一下,但仍然堅強(qiáng),高聲問她:“姑娘,你可還好?”其間又帶出不少咳嗽來。
女孩只是低頭看著他,扒了扒貼在臉上的頭發(fā),仍然面無表情地?fù)u搖頭。
一個婦人蹲在孟生邊上,厚實的長繭的勞動婦女特有的手掌把他的背拍出“砰砰”的悶響,她上下瞅他,說:“外鄉(xiāng)人,我看你當(dāng)真帶著些癡氣,你何必管她來的?”
孟生讓她說愣,瞪大了眼睛,問她道:“有人落了水了,如何能不管的?”
那婦人瞅著他呵呵直笑,嘴里連連嘆道:“癡兒癡兒?!?p> 女孩盯著孟生看了一會兒,便轉(zhuǎn)身離開,濕漉漉的腳踩在干白的地面上,串出一串腳印來,水漬在地磚上沁開。
婦人把嘴一撇,嘟嘟囔囔:“怪人,沒良心,這傻小子好歹也是為你。”才去跟孟生解釋道:“那女娃子是我們縣太爺?shù)耐馍?,幼年喪了父母,如今跟縣太爺過活,便也跟了縣太爺姓,姓元,閨名喚作元婉。她早幾年叫人拐了去,前幾年才讓縣太爺找了回來,卻不知是哪里染的些怪脾性,偏愛到那河水里頭泡著,誰勸她也不聽,開始還有人攔著她來,后來看她出不了事,就沒誰管她了,我們這里的人都知道這事的。小子,你別看她長得瘦弱,要說到了水里,她可比你靈便多了,不要你去救的?!?p> 孟生撇著頭,也不知聽進(jìn)多少話,眼睛一直瞅著元婉走的方向不放,婦人把拍他背脊的手掌拿來打他腦門,才使他慘叫一聲回過神來,婦人斥他道:“人走遠(yuǎn)了,你還看著她作甚?”
孟生怔怔地答她:“我看她樣子,好似有些面熟的?!?p> 婦人敲他的腦袋,一面笑出聲來:“你倒果真帶著癡氣,還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外鄉(xiāng)人,你到我們這兒來是做什么的?”
一陣風(fēng)忽的起了,穿過人群迎面給孟生一擊,原就浸濕了衣服,經(jīng)風(fēng)一吹,更冷得出奇孟生這時便狠狠打了個寒顫,牙齒一陣陣戰(zhàn)夠了,才艱難開口:“我來尋我姑母,喚作桃姑的?!?p> 我隱了身形,起身跟了元婉去。我是見過她的,在孟生入黃泉前,她便已經(jīng)去往輪回,從奈何橋上走的。我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的。
我看見她走到一座宅邸前頭停了下來,,那宅邸上掛了一塊大匾,上面有“元府”的字樣。
附近有家私塾,正這時書聲瑯瑯,童音陣陣,遠(yuǎn)遠(yuǎn)飄過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笔窃娊?jīng)的句子。
冷風(fēng)霎時起了,元婉即繃直了身子。她在門口停了一會兒,才抬步向那宅邸走過去,大門兩邊站著兩個守衛(wèi),兩人見她這樣渾身濕透回來,忙都低下頭來,后退了一步,給她讓路。
元婉進(jìn)了屋子,在大堂里撞上個人,他坐在大堂正中的椅子底下,背后是一幅很大的畫,畫的是天師鐘馗的影像,頂梁上掛了塊牌匾,牌匾上的字跡隱在陰影里,瞧不真切。
那人穿著絲綢的深綠色的袍子,頭上帶著個鑲寶石的冠子,手里握著一杯茶,手捏得緊緊的。他瞧上去年紀(jì)已上了四十,臉上添了皺紋,肚子也略微腆起來了,倒不大明顯。他穿得干凈,便和渾身狼狽的元婉對比強(qiáng)烈。
“站住。”他說。
元婉于是停住步子,把身子扭轉(zhuǎn)過去,站直了,才看向他,頭是端正的,眼不眨一下,面無表情地。
那人被這一瞧,抿起的嘴松了一松,把眼光從她的臉邊上滑過去,最后用手捂住額頭,撐在一邊的幾上,躲避似的,開口嘆道:“小婉,你這般不爭氣,叫我如何向你母親交待?”
元婉站得十分端直,顯得生硬,水仍然從她的衣角滴下去,在地上積了一攤,她面無表情地開口,只吐出兩個字:“我喜。”那聲音沙啞,如男子般的磁性,像石頭子刮在路面上,“呱呱”作響,磕磕絆絆,又極低沉。
那人哽了一下,把茶放在邊上,蓋上蓋子,長嘆了口氣,說:“可你如何偏要去水里泡著,你……你是何必呢?”
元婉把眼低垂下來,半晌不答,過一會兒,才忽地抬頭,看向那人,說:“舅舅,若被水沖走了,會到哪里去的?”
那人怔怔地,讓元婉盯久了,他看到那雙眼睛,平靜的,冷漠的,像兩顆珠子,閃閃發(fā)光,卻不似活物,冰涼得叫人心驚。他喉嚨里咕噥一聲,只得把頭擰過去,擺手跟她吩咐道:“罷了,你下去吧,把衣服換了去,切莫著涼?!?p> 元婉點點頭,便提步從一邊的側(cè)門出去,進(jìn)到一個院子里,一個丫頭正在院里掃地,瞧見她,連忙放下掃帚忙把她迎進(jìn)來,連連問道:“小姐,你如何又弄得這樣濕?”
元婉不說話,任她把自己拉進(jìn)屋子,丫頭服侍著她換了身干凈衣服,看她滿臉的暈紅,不自覺地拿手向她額上一試,嚇得驚叫:“小姐!你怎的在發(fā)熱的?”
元婉不說話,只是走到床邊上,挨著床坐下,又躺了下來,雙手搭在小腹上,兩眼盯著天花板,面無表情,頰上的紅暈卻像水波似的一陣陣泛上來。那丫頭忙忙奔出門去。
我進(jìn)了屋子,到元婉身邊去,在她邊上,低頭看她。
“你是誰?”她問我,那聲音很低沉,帶著沙啞,從喉嚨里磨砂般吼叫出來。
“我叫鏡浮生,你可以叫我浮生?!蔽一卮鹚f,“我是你新來的丫頭。”
“是的么?”她睜著眼睛看我,一眨不眨地,反問道。
“嗯,是的。”我低聲說。
“是啊,你是浮生?!彼f著,眼里浮上朦朧,眼皮慢慢墜下來,蓋緊了,她的呼吸均勻下來。
我是知道的,元婉已經(jīng)入了輪回,這里的只是一個幻影,可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注定會發(fā)生,浮生鏡里收容了一切,于是這夢境里,幻影的本體也便和原本的她絲毫不差。
這個人是她,卻也始終不是她。畢竟,這里的夢境不過是經(jīng)歷,是命運映出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