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臺的上空,幾只烏鴉正在盤旋。
貼在門縫處,望著那空中飛著的烏鴉,周儻對于自由,有種前所未有的渴望。
唯有失去,方知珍貴。
如今他可以理解,當初自家兒子被拘在開封府牢中的滋味了。
“這小子,那日拋出幾句話,將他老子我教訓了一番,然后就不來了……也不知他母子在外情形如何,狗兒他們是否聽銓兒的,師師有沒有擔心……”
心里在念叨著,周儻又苦笑了一下。
兒子那日教訓得有道理,自家已經(jīng)吃過一次虧,信了那些文臣,替他們搜集李邦彥的罪狀,結(jié)果出事時,他們卻棄若敝履,無一人伸出援手。
這一次,又是信了那些文臣,以為可以搭上宰相張商英的線,同時斥退奸邪,結(jié)果自己被送到御史臺來,卻根本沒有見到什么人聲援!
就在自怨自艾之時,突然間,他聽到了腳步聲。
周儻迅速離開了門縫,坐回榻上,蜷成一團,裝出一副可憐的模樣。
然后門被推開,光線進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幾個官吏兵卒。
“周錄事,失禮失禮!”
不等周儻看清楚,便聽得有人笑了一聲。
他再細看時,發(fā)現(xiàn)那幾位御史臺的小官都來了。
原本這些小官審訊他時,個個兇神惡煞,若不是他裝扮可憐,甚至要給他上刑。但此刻,這些小官個個神情和善,仿佛前幾日惡狠狠的不是他們。
“諸位,這是……”周儻心中一凜。
“恭喜周錄事,今日可得出去了。”那幾個小官紛紛拱手。
他們的品秩可比周儻要高得多,而且御史清貴,便是宰相也敢上去叫兩口。但今天對上周儻,他們卻如此有禮,實在讓周儻極不適應。
哪怕自己真脫罪出去,他們也不該如此客氣啊……
想到這,周儻猛然意識到稱呼不對。
他原本只是一個待選的將仕郎,沒有任何職司,在成千上萬的京中選人當中等待機會。
可現(xiàn)在,他卻被稱為錄事……
“莫非是……張相公又回朝堂,我們大獲全勝,論功行賞了?”周儻心中一激零,想到唯一的可能。
若真如此,他倒是要揚眉吐氣,有宰相支持,當個錄事,算得了什么。
咳了一聲,周儻向著周圍那些御史臺小官們拱手致意,然后邁步出了房間。
這是御史臺專為罪官準備的屋子,出門之后,周儻長長舒了口氣,然后就看到自家兒子,帶著一臉壞笑,站在外邊等著他。
“你怎么又來了!”周儻昂然道。
既然是張商英復相,還給他弄了個錄事之職,那就證明,他此前的所作所為都是對的,而兒子周銓上回對他的批判全錯。周儻已經(jīng)在想著,定要好生訓斥兒子一番,終究是要重振父綱,讓這小子知道家中誰說話才算數(shù)。
“令郎純孝,恭喜周錄事了!”
“是啊最啊,若我家中小犬,能如同令郎一般,我便是死了也甘心!”
“周錄事,就等著享福吧!”
御史臺的那群小官們不停在他耳畔嘮叨,這些家伙整日憋在御史臺中,盤算著咬這個咬那個,無非是想在天子面前刷存在感,好在投靠大佬時能提高些賣身價錢,真正忠心為國者,鮮矣!
“哪里哪里,諸位太抬舉他了,彼輩小兒,不學無術(shù),不知大義,諸位謬贊,實在讓我愧不敢當……”
周儻這番話,那些御史臺小官們只作是謙遜,夸贊的話更多了。以夸周銓為主,什么教子有方,什么家學淵源,聽得周儻眉開眼笑,這些時日的憋屈郁悶,也為之一掃。
看他這模樣,周銓也不催,只是心里更加堅定了一個判定:自家這位老子,真是個耳根子軟的,特別當他面對那些文人恭維時,更是會得意忘形,所以不能讓他和文人呆在一起。
至少不能和京中這些文痞文賊們呆在一起,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家伙,賣起人來實在防不勝防,自家老子這點智商,真會被他被耍壞來。
周儻聽得開心,但是漸漸的,他也覺得不對了。
為什么就沒有人贊他忠肝義膽、義薄云天呢?
為什么就沒有人夸他嫉惡如仇、正直不屈呢?
所有的稱贊,繞來繞去,最后終究還是要繞到夸周銓上來,周儻聽得多了,漸覺無趣,終于想法子從這些人中間離開。
“聽夠了?”周銓陪他離開了御史臺,來到了街面之上,這才開口問道。
“大膽,怎么和你老子說話的,如今得脫牢獄之災,證明你老子的眼光還是不差,此次政爭,算是在張相公面前露出一下臉,留了一個名……”
周儻早就想在兒子這挽回面子,可說著說著,他發(fā)現(xiàn)兒子的神情極度奇怪,他心中不免發(fā)虛,聲音也越來越小,直到無聲。
就在這時,蒯櫛騎著三輪車過來,笑嘻嘻地道:“哥哥總算出來了,這一回,可要多虧了大郎,為救你竟然跑去見了官家,當真讓人捏一把汗!”
“什么!”周儻張大嘴巴,若不用手托住,只怕下巴都會掉下來!
是周銓救他倒還罷了,為了救他,竟然去見了天子!
那可是皇帝老倌,居于九重禁內(nèi),哪怕周儻在京城里生活了幾十年,總共也沒有見過幾次,更別提面對面地去說話!
“大郎……真是你,不是張相公?”他顫聲向周銓問道。
周銓淡淡笑了笑,沒有回答,旁邊的蒯櫛嘿嘿地笑道:“張相公?張商英?他已經(jīng)被罷相去職,出京去知河南府了!前些時日,他可都是被拘在城外佛寺之中,數(shù)次進出城內(nèi),都未曾將案子扳轉(zhuǎn)過來!”
張商英為相,得罪了不少人,而且因為傲慢同僚,使得另一方面宰相何執(zhí)中不滿,知樞密院的鄭居中對其甚為嫉恨,御史中丞張克公亦是極力攻訐,可以說,張商英在朝中放眼皆敵。而他勸諫趙佶儉樸無為,逼得趙佶告誡替他修建宮室的工匠,若是見張商英車駕便立刻停工躲避,其失趙佶之心,可見一斑。
故此當數(shù)敵一齊發(fā)難,張商英毫無還手之力,雖有些門客,唆使周儻這般對政堂不太了解的小官閑職出頭呼吁,也只是落得個下臺獄的下場。
周儻聽得蒯櫛一一說來,眼神就有些發(fā)愣了。他方才還以為自己得脫臺獄,甚至升為什么錄事,應當是張商英復職的結(jié)果,現(xiàn)在看來,大錯特錯!
他果然是有目如盲,最終靠的,還是兒子。
“大郎……”他看向周銓。
周銓做無奈狀:“有啥法子,你究竟是我老子,便是蠢了些,但生得我聰明就行了?!?p> “混蛋,沒大沒??!”聽得兒子譏嘲自己蠢,周儻心中愧疚中還帶著怒火,瞪了眼睛舉起手,不過看到周銓沒躲,他那手又輕輕收了回去。
自家這兒子……雖然出言不遜,可是誰讓這兒子有本事,自己這個當老子的,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
周銓見父親的氣勢完全褪去,笑著向蒯櫛合拳行禮:“蒯叔,勞煩你送我們回去,另外……明日開始,我爹就要去城東窯場就職,蒯叔不妨來聽用,此事若成,給蒯叔補個吏職,甚至轉(zhuǎn)為官身,都不算是難事!”
這些時日,蒯櫛打探消息、奔走傳訊,周銓都看在眼中,這人雖然沒有杜狗兒那般膽氣,但在周儻的兄弟里,也算是個機靈能干的。周銓覺得,讓蒯櫛跟著自己的父親,多少可以讓他少犯些糊涂。
“等等,就什么職?窯場又是怎么回事?”周儻問道。
“試將作監(jiān)錄事勾當修內(nèi)司水泥窯務?!敝茔尰貞馈?p> 將作監(jiān)錄事周儻明白,從九品上,勾當修內(nèi)司水泥窯務是個什么鬼,他完全不知道!
“水泥是何物?我怎么會被任命這個官職?”
“還不是為了將你撈出來,若是對陛下沒有用處,官家怎么會理會你……老爹,明日咱們就去和窯場打交道吧!”
“不行不行,我不懂水泥如何制取,我要見天子,我要致仕,我要辭官,我要乞骸骨……”
且不說百感交集之下周儻的胡言亂語,就在此同時,蔡太師府上,蔡攸輕輕用手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自己又走眼了,原以為周銓那小兒再無辦法,沒有想到,他竟然通過楊介的路子,見到了天子。
不但見到天子,還得了天子歡心,據(jù)說他獻出的跳棋,如今內(nèi)宮之中甚是喜愛。而他的有關(guān)拂林國的傳聞,也在消息靈通者當中掀起了一番異國他鄉(xiāng)熱。
更有水泥……若那物當真能成,只怕會成為朝堂中的一個變數(shù)!
“行兒!”思忖了好一會兒,蔡攸喚道。
蔡行立刻恭聲應道:“孩兒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你去見見周銓,不妨示之以好,那水泥之事,盯著些,能與他方便,就與他方便!”蔡攸道。
此前已經(jīng)失去過兩次向此人示好的機會,這一次不能再錯過!
蔡攸隱約覺得,這個周銓,必然會成為大宋的一個重要人物,甚至可以直接影響到朝堂上力量的對比,還有更重要的大宋天子趙佶的喜好傾向。
他只盼自己現(xiàn)在示好,還來得及,至少算得是錦上添花,而不至于象李邦彥那般,不僅未能出氣,反而還多出一位大敵。
此時李邦彥的神情,一定很是精彩!
圣者晨雷
真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