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九月,得勝的軍隊班師回到武昌。
我穿了最美麗隆重的衣服,又精心打扮了自己,隨眾人一起,在城門口迎接他們歸來。
在喧天的禮樂聲中,很遠我便注意到了陸遜。其實換了任何一個人,也會第一眼看見他。他一身戎裝,站在最前方的馬車上。他手執(zhí)鑲了寶石的劍,頭上覆著孫權(quán)的華蓋,人們景仰而崇拜的目光,盡集于他身上。但其實不需寶劍,不需華蓋,不需眾人的目光,他仍是這里最耀眼的主角。這一天的陽光,都仿佛只為他而燦爛。
我久久地笑著,我好象很久未這樣開心過了。我甚至想要隨便拉過身邊一個人對他說,看吧,那馬車上最高貴最耀眼的男子,便是我愛的人了。我應(yīng)當驕傲,我有什么理由不驕傲。
馬車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他注意到了我,便側(cè)過頭來看我。我仰起臉,給了他一個最燦爛的笑容。我以為他會還我微笑,但他竟然沒有。
然后是繁冗而漫長的閱兵和論功行賞儀式。我一方面不耐煩地希望這些儀式快些過去,這樣我可以有機會和他說說話;可另一方面,我又希望這個儀式可以久一點,這樣他這剎那的輝煌,可以為人們欣賞得久一點。
等到儀式終于結(jié)束,我站在他面前時,卻又不知道和他說什么好了。
我只是傻瓜一樣地笑著,貪婪地看著他一身戎裝的英挺。半天,才搜腸刮肚找出一句話。
我說:“我沒有食言,在這里迎接你來了?!?p> 他說:“我知道你會在這里。”
我正要再說話,幾個軍官端著酒杯過來敬酒,他們敬酒的時候,我就安靜地在一邊看。今天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特別順眼。事實也是如此,這些軍官都身披孫權(quán)賞賜的錦袍,一個個看起來英姿颯爽,躊躇滿志。反而是他,他應(yīng)該是最得意最驕傲的一個,卻不知為何,始終覺得他不是太開心的樣子。眼里有一種說不清的模糊的憂傷。
似曾相識的表情?我心里突然有種詭異的感覺。
人們散后,我突然想起來,便問他:“怎么不見駱統(tǒng)?”
這話問出去,他卻沒有馬上回答。他垂下眼,避過我的目光,許久,才低低地說:“我對不起你?!?p> “對不起?有什么對不起的?”我奇怪地問,“他跑去玩了?還是沒回來——”
剛說出“沒回來”這三個字,我突然一個激靈,我往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涼意瞬間占據(jù)我全身。
“你的意思是……”我不可置信地問。
“對不起。”他看著我的眼睛,給我不愿接受的答案。
一剎那四周突然變得特別安靜,禮樂聲、歡笑聲傳入我耳朵,竟成了仿佛磁帶失真般的沙啞。日光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華,呈一片慘淡的白。我看看周圍的人又看看他,突然不明白自己是在哪里,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掐了自己一把,疼,不是在做夢。
“怎么可能?”我顫抖著說,“陣亡將士的名單,我每天都有看,里面沒有他?!?p> “不是在戰(zhàn)場上,”他說,“是在去戰(zhàn)場的路上,還沒離開武昌多遠,便一病不起?!?p> 我一把掩住自己的嘴,忍了很久,卻還是沒忍住,哭了出來。
我知道這是個亂世,我知道人上了沙場,生命便如搖曳的燭火,隨時將湮沒于寒風(fēng)。但我還是無法接受。他才三十六歲,正當壯年,正是好好享受生命的時候。更何況,他還答應(yīng)過我,明年春天要成家。
周圍人來人往,我怕別人看見我的眼淚,轉(zhuǎn)身對著墻,用袖子掩了臉,無聲地哭著。陸遜在一旁沉默著,然后輕輕捏了捏我的手。
“別哭了,”他沙啞著嗓子說,“你哭得連我都想哭了?!?p> 我沒說話,他沉默了會又說:“連我都沒見到他最后一面。很突然。知道消息時,他……已被送回烏傷安葬。他跟我出征這么年多了,現(xiàn)在想起來,我好象不曾為他做過什么……”
“對不起。”我沉聲說道。
他微微驚訝地看著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緩緩地說,眼淚漸漸停住,“我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問起他,更不應(yīng)該哭……今天……是你的日子……我不該哭。如果公緒在這里,他也會怪我的?!?p> 他難過地看著我,然后說:“等這些事過了,我和你一起去拜他?!?p> 我用力點點頭。
有喝醉了的人在一邊大聲地叫他。他看看我,說:“我要過去了?!?p> 我說:“你去吧。我也要回去了?!?p> 他說:“開心一點。”
我說:“這話應(yīng)該我對你說的。”
然后我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地離開了。穿過歡樂的人群時,我總有恍惚的感覺,覺得駱統(tǒng)隨時會從他們中間走出來,絮絮叨叨地和我說話。秋日的陽光明亮地照著每一張歡樂的臉,也漸漸照干我臉上的淚。已是秋天了,秋天過去就是冬天,冬天之后是春天。下一個春天來的時候,駱統(tǒng)會在哪里呢?
一個月后的一個傍晚,在一條街上,一個女人叫住了我。
她一身縞素,表情悲傷而決絕,淺細皺紋下掩蓋的清秀五官似曾相識。
“影夫人么?”她說,“有事找你?!?p> “你是誰?有什么事?”我奇怪地問。
“夫人跟我來吧,”她說,“夫人跟我來,就知道了。”
我在猶豫,她看我一眼,又說:“夫人擔心什么呢?我就一個人?!?p> 我本來應(yīng)該拒絕這種莫名其妙的要求。但她似曾相識的五官總讓我覺得有隱隱的親切,便隨著她去了。
我跟著她走入一間客棧,在走廊一間房間門口停住。
她推開門給我看,對我說:“里面沒有人?!?p> 我沒有任何的忐忑。點點頭便走了進去。
她隨我進入,然后轉(zhuǎn)身將門鎖死。
我奇怪地看著她,而她平靜地注視著我,緩緩說:
“駱統(tǒng)的姐姐?!?p> 我恍然大悟,我終于明白那似曾相識的親切從何而來。那一刻我想笑又想哭,我快步上前,想要抱住她——
寒光一閃。
我眼前多了一把短刀,刀尖直指著我的咽喉。刀后是她平靜而冷漠的臉,她說:
“別亂來。坐下。”
我怔怔看著她,完全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
“我雖然是個弱女子。但今天既然來了這里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你不要?;ㄕ?,我既打算以命相搏,與你同歸于盡還是能做到的。”她說。
“你在說什么?。 蔽殷@訝道,“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別裝傻,”她冷笑,“你若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一聽說我是駱統(tǒng)的姐姐就想跑?”
“我沒有想跑!”我大聲說,“我常聽公緒提起你。我剛才只是想上前抱你。我真的不知你在說什么?!?p> 她臉上多了些驚訝的表情,她說:“真的嗎?”
“真的?!蔽艺f。
她認真地看了我的眼睛許久,然后嘆口氣,說:“那我問你幾句話。你不要騙我?!?p> “你問吧?!蔽姨谷坏馈?p> 她沒有立即說話,只是在我對面坐下,仔細打量我一番,然后突然問:
“你和舍弟,是否有私情?”
我嚇了一跳,隨即大聲說:“怎么可能!”
“那為什么有人這么說?”
“我和他來往比較密切,可能別人誤會了吧?!?p> “來往密切,也不曾有私?”
我語塞,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許久,才輕聲說:“他……他是個怎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p> “他是個怎樣的人我知道,”她看著我說,“可是人總會變的。何況他對你沒有心,不代表你對他也沒有心。我聽說他在武昌時,你隔三差五就要見他。你若對他沒心,怎會這樣?”
我想要解釋,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你愛陛下嗎?”她忽然這樣問。
我怔了怔,然后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
“那就是了,”她說,“剛才在街上,我見你走過來,臉上有夢游一樣恍惚的表情。如果是生活在幸福和滿足中的女子,臉上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表情。你肯定是愛上了別的男子?!?p> 停一停,她又說:“請原諒我的武斷。但我實在找不出什么理由,說服自己說你和我弟弟沒有私情?!?p> “公緒從未和你說起過?”我問她。
“說起什么?”她茫然地看著我。
我淡淡笑起來,一邊笑,卻不由自主落下淚水。
駱統(tǒng)常在我面前提起他姐姐,駱統(tǒng)說她是他最親的人。我有時候以為他會將我和陸遜的事說給他姐姐聽。因為是最親的人,即使是不小心說了別人的秘密,也是可以原諒的。沒想到他竟為我保守秘密守了這么多年,連最親的人也不曾提起過。
“你知道嗎?”我流著淚對她說,“我欠公緒的,下一世也還不清?!?p> “你什么意思?”她茫然地看著我。
“我確實有愛上別的人,我愛那個人,愛了很多年。那個人,是公緒的上司。他的名字,相信你也聽說過。公緒一直幫助我們。在我想見他而不能相見的時候,公緒每天都來看我,將那個人的消息傳達給我。我一直自私地認為理所當然地接受著公緒的好意,卻從未想過這種頻繁的交往會給別人帶來認為我和公緒有私的印象……”
她驚訝地看著我。臉上的凌厲卻淡了。
“我愛著那個人,公緒也愛著那個人??伤麉s寧愿我們好。他曾經(jīng)舍命救過我,又一次次想辦法成全我們。他為我做過這么多,可我為他做的,又實在太少。我這輩子,只答應(yīng)過他一件事,卻沒想到連那件事都無法做到……”
“是什么事呢?”她輕聲問我。
看著她的眼睛,我悲傷地說:“最后一次見面,他說,你身體不是很好,他想為你了卻一個心愿。他讓我?guī)退覀€女子,他想在來年春天成家……”
那一刻,這個一直在臉上掛著冷漠與平靜的女人,終于崩潰了。她伏在案上,開始發(fā)出撕心裂肺的痛哭聲。
我攬住她的肩,忍不住再次落下淚水。
我們就這樣抱著哭了又哭。直到她稍微平靜一些,才抬起頭來,哽咽著問我:
“我的弟弟,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不是病死么?”我茫然問道。
“他平時身體那么好,即使得了病,也不可能幾天之內(nèi)就去世吧,”她哽咽著,“他的遺體被送回來時,棺木已經(jīng)釘死了?!?p> 我心往下一沉,突然隱隱感覺到了什么。
“他下葬后的一天,有一個士兵逃來我家。他受了很重的傷,下半夜就死了。臨死前,他告訴我,他是被王府的人追殺所傷……”她看我一眼,然后頓了頓。
“王府的人?”我輕聲問著,寒意瞬間泛上來。
她點點頭,繼續(xù)說道:“他說王府的人要殺了他滅口。因為之前,他奉了府中一個人的命令,送下了毒的御酒給出征的一位將軍,并毒死了他?!?p> “那個被毒死的人,是公緒?!蔽业吐曊f著。
她點點頭,然后悲傷地看著我。我也悲傷地看著她。
“果真是陛下賜的酒?”我又問。
“我問過了,”她說,“不是陛下,但確實是王府中送出來的。”
“那個下令的人是誰?”
“我不知道。那個士兵也不知道?!?p> 我心一凜。一些本來絲毫沒有在意的話語,瞬間毒蛇般爬滿我的心。
——我看見你站在門口和那個男人說話,我分明看見你眼中的淚水。
——你不要做對我們不忠的事,否則我會殺了他。
——你為什么對我們不忠?
——昨晚我看見你偷偷上了別的男人的馬車,你一夜未歸?,F(xiàn)在穿著別的男人的衣服回來的。
只能是他,除了他,還能有誰。
她感覺到了什么,抬起頭來,仔細地端詳著我。然后她一把攀住我的袖,急急地說:
“你知道是誰對不對?請告訴我!”
“知道之后呢?”我掙開她的手,輕輕說,“你要做什么?”
“報仇,自然是報仇?!彼龍远ǖ卣f。
“如果報不了呢?如果那人身邊一直跟著守衛(wèi),你連接近他都沒可能呢?”
“我不知道,”她輕聲說,“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有意義的,”我拉住她,看著她的眼睛,堅定地說,“如果公緒在這里,一定不同意你為他報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能幸福。如果你將自己搭進去,他在九泉下也不會安心?!?p> “那難道就這樣算了嗎?”她急急喊起來,但又被我按住。
“誰說算了?”我沉聲說。
她茫然地看著我,不明白我的意思。而我從她手中,將那短刀扯了過去握在手中。
“交給我?!蔽艺f。
“怎么行?”她拼命搖頭,“這不關(guān)你的事——”
“——怎么不關(guān)我的事?”我說,“我和公緒之間雖然沒有男女之情,但我一直當他是我兄弟一般?,F(xiàn)在他被人害死,我怎么能不報仇?更何況,”我一邊按住她要奪刀的手,一邊堅定地說,“王府森嚴,我卻能自由出入。即使是鬧出事來,陛下也未必舍得處死我。還是我去的好?!?p> “不行,不行?!彼也坏椒瘩g的話,卻依舊是搖著頭說。
“求你,”我握住她的手,誠懇地說,“忘了這件事?;厝フ覀€好人嫁了,在幸福和雍容中度過自己下半生。那些會毀掉你的仇恨的感情,交給我承擔。我不敢說一定能以牙還牙,但至少我會給你一個交代?!?p> “為什么要求我?”她看著我問。
“因為我終于可以為他做件事。他既然想要你幸福,我就不能看著你毀了自己的幸福?!?p> 再一次,我看著她似曾相識的臉,清秀的五官,輕聲說道:
“你既是他的姐姐,也是我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