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武元年夏六月二十,晴,有風。
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
忌遠行。
宜殺人放火。
一大早起,我便穿了方便行動的衣服在室外坐著。迎著看守疑惑的目光,我解釋說因天氣好,想多呼吸下新鮮空氣。
心中自然打的是另一個算盤:在大火燒起來的時候,或能趁亂逃掉。
蜀營中一切平靜如常:劉備在等待夷道傳來的捷報,大將們如常般聚集在一起研究進攻的方案,小兵則忙于練兵喂馬發(fā)牢騷……也許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每個人看起來都精神飽滿。對于即將降臨的噩運,沒有絲毫的預感。
入夜,當大火如預料中般燒起來時,我是整個蜀營最先奪門而出的人。
開始一切都十分順利。當整個蜀營陷入一片恐慌和混亂時,我已成功地逃離劉備。盡管跑得狼狽不堪,我還是堅定地告訴自己,先不要管什么形象,只一直向東,向東跑。在那里,總會有一個英雄搭救我。
然而火燒的速度卻絲毫不比我跑的速度慢。
我想趁亂搶到一匹馬然后奔回吳營??梢黄靵y中才發(fā)現(xiàn)這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本來就為數不多的馬,在一片混亂中要么被燒死,要么被人們哄搶一空。我只有靠自己的一雙腳,與死神競跑。
我曾以為夷陵之戰(zhàn)從場面上來說,應該是赤壁之戰(zhàn)的一個翻版??僧敶蠡鹑紵饋?,當人們嘶喊著在火中死去時,我發(fā)現(xiàn)這和赤壁之戰(zhàn)畢竟是不同的。赤壁之戰(zhàn)更像是周瑜的一個游戲。盡管同樣是烈火同樣是殺戮,我看得更多的卻是那些黑黢黢的江面上憑空變出的戰(zhàn)船和火光,仿佛是一場精彩的魔術表演,又似是一場絢爛的煙花。
可這里不一樣。這里的火光更凌厲、更直接,更鋪天蓋地。這樣的大火只是為了殺人而燃燒。比起陸議來,周瑜應該更不忌憚于殺戮。這如同上天的嘲弄:忌憚殺戮的人,卻帶來了更直截了當的、死亡的氣息。
人如秋天收割完后田野上的草根,被大火毫不留情地一片片燒死,空氣中凈是焦糊的皮肉氣息。留下來的人匆忙踩死地上的傷兵,為了一匹馬殺死可能和自己同睡一個營帳的戰(zhàn)友,在死亡的威脅下,這個世界徹底瘋狂。
面對這樣的勝利,他是在笑,還是在憂傷?
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我奔跑的速度有所放慢?;鸸鈴膬擅鏉u漸靠近,灰色的濃煙遮蔽原本潔凈的天空,月亮也被隱藏在這濃煙后了無蹤影。我為了逃避火光慌不擇路地跑了好一陣,然后發(fā)現(xiàn)一個極其要命的問題:
見鬼,哪里是東?
整個蜀營,已再沒有任何能夠讓我辨明方向的東西。濃煙讓三米外的景物都變得模糊不清,而視線范圍中的每一個人,都在奔向不同的方向。
我毫無目的地避著火光又瘋跑了一陣,然后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既然有火,就必然有放火的人。如果我喊上一嗓子,不就會有吳兵前來搭救?
當我正準備將這個計劃付諸實施的時候,混亂中接應響起的聲音讓我把到了嘴邊的話噎了回去:
“皇上有令:活捉住東吳影夫人,賞千金,封萬戶侯!獻頭者,五百金,千戶侯!”
偏執(zhí)狂!我在心里既恨又惱地想道。果真那么恨我么?還是純粹只是想找個人墊背?
任何時代,任何時候,只要價錢足夠高,總會有一些人愿意賣命。因此即使是在熊熊火光之下,聽見這個消息,有些蜀兵立即放棄了逃跑,開始在亂軍中尋我的蹤跡。
我只能繼續(xù)往一個未知的方向瘋跑。所幸我穿的衣服和他們差不多,濃煙又掩蓋了我的身影,一路狂奔,始終不曾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
可惜好景不長。狂奔了大半夜,一雙腿快要斷掉,剛想停下來時,身后一個狂奔的蜀兵便一頭撞在了我身上。他扶起我,正想致歉,目光落在我臉上,一臉驚愕。那一刻我懷疑他眼前是否已經出現(xiàn)一個天上掉下來的大大的餡餅。
也不是懷疑,緊接著,我就聽見他睜圓眼睛大喊一聲:
“萬戶侯!”
趁他還沉浸在被餡餅砸到的狂喜中,我一把推開他,拖著一雙將要斷掉的腿繼續(xù)跑。他揮舞著大刀窮追于我身后。幸而他跑只是為了錢,而我跑是為了命,因此我一直不曾被他追趕上。但同樣不幸的是,我也一直不曾甩掉他,不,應該是“他們”——從身后的腳步聲我得出判斷,又有若干個看到餡餅的人加入了他的隊伍。
這樣一路被好幾個蜀兵追著狂奔時,我開始懷疑這是不是我這一生中最倒霉的時刻。
然而這還不是。
最倒霉的時刻,是后面被好幾個蜀兵追趕,前面又出現(xiàn)一團火光擋住去路的時候。
我在火光前略一駐足,身后的腳步越來越近。我看看這火又看看他們,最后我想,拼了。
我一咬牙沖進了火中。
畢竟還不算倒霉到底。這火看起來凌厲,其實并不厚。我?guī)撞骄蜎_了過去,緊接著,一棵燃燒著的樹便在身后倒下了。
路邊有一條小溪,我沖過去,用溪水沖洗灼痛的身子。借著身后那樹燃起來的火光,我發(fā)現(xiàn)這溪水竟是從山腳的一個溶洞中流出。
我不假思索地避入洞中。
也許那幾個追兵被那棵樹砸死了,也許他們沒發(fā)現(xiàn)這個洞,一直往前面追去了??傊]有人進來找我,我終于可以享受片刻的寧靜。
慢慢地靠著一塊大石頭坐下來,我開始欣慰地覺得,我畢竟不算太倒霉。
——雖然這有可能是我這一生中最狼狽的時刻。
大火一直燒了兩天兩夜。
這個不起眼的溶洞成為我的藏身之所。我想或許在這里等到蜀兵全部退去,再出去尋找吳人。
蜀兵實在太多,每隔一兩個時辰,我就偷偷出去看眼他們走盡沒。然而每次往外看時,滿目仍是一撥又一撥的蜀兵走過。這個洞只有一個出口,我只能在里面等待。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從洞口探出頭往外看,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清凈無比,長長的山路上空無一人。
我長舒口氣,慢慢走了出去。
月亮從漸漸消散的煙霧中探出頭來了。我抬頭看月亮,覺得這個世界無比美好。
可惜,我高興得太早。
走了一段路,身后突然傳來急急的馬蹄聲。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一隊騎兵正朝著我飛速奔來。而且他們是——蜀兵。
我急急轉回臉,然而他們已經認出我。
“東吳影夫人!”
他們興奮得大叫。畢竟是騎兵,素質還是比步兵高些。竟能喊出我的名字。
我轉過身,又向著那溶洞的方向狂奔。
他們緊緊跟在我身后。我剛進洞的時候,他們已到了洞口。
所幸這個溶洞是無法騎馬進入的,他們下馬給了我一點時間,在洞的深處找了個地方隱藏起來。
但是沒有用,他們仍在一點一點逼近,不放棄對任何一個可能藏身地方的搜索。他們有十多人,這樣下去,他們總會找到我。
是天要亡我么?我不甘地想。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死去,但我絕不愿意在這場戰(zhàn)爭中,在這個時候,在這個黑暗潮濕的洞里毫無意義地死去。
英雄救美的故事,難道不能再次上演么?
他們離我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