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搖搖起得早,公雞打第一遍鳴的時候她已從床上坐起來,公雞打第二遍鳴的時候她已經(jīng)跑到湖邊,等到公雞打第三遍的鳴的時候,亮晶晶的晨露已浸濕了她的衣服。
那個叫陸議的男人是隨著第一縷朝暉一起出現(xiàn)在搖搖的視線中的。他穿著整齊而潔凈的白色長衣,頭發(fā)精心地梳起來又系在帽子里,他眉目間有清朗的氣色,唇角有溫和的笑意。看著他搖搖便隱約覺得,昨夜的月亮其實并沒有落下,它變成了這個男人然后又隨著第一縷朝陽一起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就這樣怔怔地看著陸議,忘了說話也忘了笑。
“真早啊?!标懽h走到她面前來,自然地笑笑。
搖搖還是呆呆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笑。
“搖搖?”陸議疑惑地喚她。搖搖這才醒過來。醒過來之后她就頗有些惱火,她這是第一次看個什么人看得忘了說話也忘了笑。這個陸議,真是——不像話。
她就帶著這點惱火,板著臉上了早準(zhǔn)備好的一條小船。陸議也跟在她身后走上來。在他跨上船時,她有些陰暗地希望著,他最好一失足掉到湖里去,再由她將他濕淋淋地?fù)粕蟻怼芸上?,他雖然沒有她敏捷矯健,但也以一種絕不算呆笨的身手走上了船。
她解開繩索劃船。漿劃過碧綠的水,一道道波紋便緩緩地向后推去。太陽越升越高,在湖心處映出明亮如鏡的影子。他們的船劃過去,陽光便碎了,碎出一湖晶瑩閃爍的金子。然后有蘆葦,船從蘆葦密集的地方劃過去,蘆葦尖在頭上隨風(fēng)飄揚,好象水鳥的翅膀。然后有連綿而生的荷葉,他們從荷葉邊緣的地方劃過去,荷花便輕輕搖曳著對他們盍首。
日上中天的時候他們到了會稽。比起海昌來,這里在搖搖的心目中便宛若天堂了。這里的屋子都是白色的,這里的人身上的衣服都是整齊潔凈的,這里的城外全是一格子一格子的田,好象棋盤一樣縱橫有致地劃出一塊一塊邊緣整齊的色彩。
城中央的廣場上有個小女孩在走鋼索。她色彩斑斕的衣裳飄揚在風(fēng)中有如片片彩旗,她搖搖欲墜的身姿看得搖搖的心幾乎也從嗓子眼里跳了出來。她就跑過去,站在那里張大嘴看啊看啊,直到有個人很煞風(fēng)景地扯住了她。
“要先辦事,辦完再看?!标懽h很嚴(yán)肅地對她說。
“先看!”搖搖哀求似地看著他的眼睛。
“先辦事吧?!?p> 陸議說完這句話,便毫不容情地往外走去。搖搖看了他的背影很久,還是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隨著他走。她一邊走一邊在心中恨恨地詛咒陸議,希望他會為此得到報應(yīng)。
沒想到報應(yīng)很快就來了。在城中央最寬闊的那所宅外,陸議敲門通報后,又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們的腿都站酸了,才有人請他們進去。他們在一間裝飾得亮閃閃的屋子里見到一個大胡子的老男人。陸議就和那個老男人說了很久的話——多數(shù)是陸議在說,老男人不置可否地聽。雖然搖搖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但搖搖能看得出,那個老男人對陸議的態(tài)度,是很不好的。
“你說的這件事,再議,”老男人打斷陸議的話,很不耐煩地說,“海昌縣事,君自處之?!?p> “可是淳于大人,”陸議堅持著,“只需為議增精兵少許,議定能清除隱患,將海昌整治一新——”
“有官給你做就行了,”老男人冷笑著,“說那么多做什么?”
陸議便不再說話了,英俊而年輕的臉上全是受辱后的寂然。不久的時間前搖搖還咬牙切齒地暗自希望他能得到這樣的報應(yīng),可這一刻真正到來時,她的心卻隨著陸議的寂然一同絞起來,她不由燃起了怒火——不是那種不能看走鋼索的怒火,是真正的怒火。
她抄起茶杯,憤憤往老男人的潑去。茶水頓時流了老男人一臉。
“不許你這樣和他說話!”她怒吼著。
老男人從茶水之中露出驚訝的目光來,須發(fā)抖動,卻因這荒唐遠遠超出他的想象力而不能發(fā)一言。而在他說出憤怒的字句之前,陸議已拉起搖搖,一邊迭聲說著道歉的話,一邊以一種倉皇的——實在不能稱為美觀的姿態(tài),逃一般地逃出了這宅子,這城。
四
回去的路上陸議一直看著湖水沉默不語。漸西的陽光斜掠過他英俊的臉,讓他看起來也有些憂郁。因為這點憂郁,搖搖就忘了那個走鋼索的小女孩的事情,忘了會稽城的小白房子,甚至連那個讓她點燃怒火的老男人也忘了。她只是一邊搖船一邊看陸議,她喜歡他能笑一笑,說點什么,哪怕他不說什么不笑,抬過頭來看看她也是好的。可是陸議沒有,陸議沉浸在自己的憂郁里。
搖搖開始想方設(shè)法弄點動靜出來。她吹著口哨把一只水鳥引到了船上,她故意圍著一處蘆葦蕩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子,她還用小石頭在湖面上打出一串六個的水漂——這樣的絕技,是誰看到都要贊嘆一番的,可陸議竟然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于是搖搖便郁悶了。
她停了船收了漿,她趕走水鳥扔小石子,她將頭轉(zhuǎn)向陸議,很不客氣地說:
“喂,陸議!”
陸議這才轉(zhuǎn)過臉來,心不在焉地問:“什么事?”
“你會搖船嗎?”搖搖問。
“搖船?”陸議茫然地想了想,然后說,“會……啊不,不太會?!?p> “那把你一個人扔在這里,你會搖回去嗎?”
“自然不會——”
話音還未落,搖搖“撲通”一聲跳進了水中。陸議這才回過神來,陸議有些驚訝地看著湖水瞬間吞沒了搖搖,那一圈圈漣漪漸漸泛開來,湖水又漸漸歸于平靜。湖水平靜了可是仍不見搖搖的影子,陸議便有些擔(dān)心。他正在想是不是應(yīng)該跳下湖去救人,搖搖便從很遠的水面上冒了個頭出來,魚一樣自在地踩著水,狡黠地望著他笑。
“你答應(yīng)我件事,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我就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讓你回不去。”搖搖大聲說道。
“什么事呢?”陸議又好氣又好笑地問。
“你答應(yīng)我——”搖搖頓了頓,又看了看陸議,“你答應(yīng)我,笑一個。”
陸議就真的笑了。他這一笑四周的湖光山色頓時就顯得暗了,相對之下明亮起來的是他的笑容,他笑得好燦爛好開心,好象全世界的陽光都落在他臉上似的。
搖搖心滿意足地游回來,又心滿意足地爬上了船,她抓起了槳繼續(xù)劃著船,一身細密的水珠掛在她身上她蜜色的裸露出來的長腿上折射著珍珠一樣的光芒。
經(jīng)過一處有荷花的水面,搖搖就讓船慢下來。她摘了一個最大最飽滿的蓮蓬給了陸議,又摘了一個給自己。
“吃嘛,吃嘛?!彼叽訇懽h說。
陸議笑了笑,就用指尖一點一點剝開暗綠色的蓮蓬,那些淡綠鮮嫩的蓮子便一顆一顆地從蓮蓬間探出頭來。他又剝開蓮子的衣,將里面的肉吃進嘴里。蓮子的味道有一點微苦,苦過之后卻有著鮮香的淡淡的甜。陸議就一點一點吃著,將剝下的蓮衣小心地用手絹包起來。
“別那么斯文嘛,看我?!睋u搖說。
陸議便抬頭看搖搖,她正用尖尖的牙齒咬開蓮蓬,咬開里面蓮子的衣,吃下蓮子肉,再將蓮衣吐到水里。鮮綠色的蓮衣在水面擊出小小的漣漪,然后便緩緩下沉然后再也看不見。陸議看了她很久,然后笑起來,將手絹里的蓮衣往水里一灑,頓時引來好多小魚爭食。
搖搖又有了個主意。她劃過蘆葦蕩的時候折了枝蘆葦,她拔下一根長發(fā),巧妙地將那蘆葦制成了釣桿。她將蓮衣綁在釣桿上然后放入水中。當(dāng)葦桿驟然一沉?xí)r,她狠狠一拉釣桿——呀,好大一條魚!
那條魚好象是飛起來一樣在空中劃了個弧線然后摔入船中。摔入船中后魚就狠狠在船上跳躍掙扎起來,翻起來的水濺了搖搖一身也濺了陸議一身??伤麄兌疾还芰?,他們七手八腳地忙著把魚抓住不讓它再回到水里,他們一邊做這件事,一邊暢快地笑著。
船回到海昌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天地間只有些隱隱的藍光讓他們不至伸手不見五指。陸議走下船,搖搖抱著那條已經(jīng)筋疲力盡的魚,搖頭晃腦地跟在后面。陸議往都尉府的方向走,搖搖也往都尉府的方向走。然后陸議停下來,看了看搖搖。
“謝謝了。”陸議很真誠地說。
搖搖的下巴揚起來,眼睛瞇起來,心里似有個小小的太陽升了起來。她正要被這小小的快樂感染得手舞足蹈時,突然懷中多了個硬硬的冷冷的東西——
她低頭,看見一串錢。她茫然地看著陸議,陸議還是一副溫和誠懇的樣子。
“你應(yīng)得的,收下罷。”他說。
搖搖不高興了,搖搖很不高興,但搖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要把那串錢塞還給陸議,可陸議堅定誠懇的眼神制止了她。她竟然沒有再推過去。因為她覺得她不聽他話,他要不高興了。
然后陸議往都尉府的方向走去,搖搖也跟著他往都尉府的方向走去。走了兩步,陸議停下來,有些奇怪地看著搖搖。
“搖搖,謝謝你,你回家吧?!标懽h說。
搖搖只是搖頭。
“搖搖,有事明天再說好嗎?”陸議又說。
搖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懷里的魚,然后用了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我會做魚?!?p> “下次再吃罷?!标懽h微微一笑,說。
“吃完魚我?guī)闳ド缴峡丛铝痢!睋u搖又說。
“下次罷?!?p> “山上還有會唱歌的夜鶯。我運氣好的話能抓到。月亮下去以后太陽會升起來,在山上能看見和山連在一起的云——”
“——搖搖,”陸議打斷她的話,依舊溫和卻不那么親切地說,“對不起,我還有事。你不能一直跟著我。”
他說完這話就轉(zhuǎn)身走了,只留下?lián)u搖抱著魚站在原地。搖搖就在那里呆站了好久好久,直到再也看不見他了,她才一跺腳,一轉(zhuǎn)身走了。經(jīng)過湖邊的時候,她堅決而憤然地將魚和那串錢一起扔進湖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