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目送華佗的身影遠(yuǎn)去時,腦中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
在我沿著城里的石板路漸漸走回翠微樓的同時,這個想法變得堅定起來。
我回到翠微樓時,大廳里站滿了人。下午本該是很清閑的時間,可是樓里所有的姑娘都走了出來,好奇地打量著我。
然后綺綠,翠微樓美艷的老鴇迎了上來,很是殷勤地問:“聽說影姑娘能夠說話了?”
我點點頭。
她便很熱情地笑著說:“恭喜影姑娘了。”
然而我說:“不必恭喜。因為我不打算再接客了?!?p> “不必恭喜。因為我不打算再接客了。”
這句話是我回到翠微樓的第一句話,也是他們這輩子所聽見的我的第一句話。
因為這句話的緣故,他們都變得驚訝起來。
即使是見慣了大世面的綺綠也怔了怔,然后,她找回了她那殷勤的笑容,說:“影姑娘真會說笑。”
我說:“不是說笑。我不接客了?!?p> 笑容在她臉上褪去,她挑起眉,帶了點鄙夷說:“影姑娘是想要個更高的價吧。”
我說:“你想錯了。我不是那種人。我就是不想接客了?!?p> 這一次她是真的發(fā)起愣來,她看著我的眼睛足足愣了有五分鐘?!翱磥砟闶钦f真的了。”然后她說。
我點點頭。
她冷笑著說:“你以你是誰呢?不接客,你要靠什么活下去?”
我說:“我會想辦法?!?p> 她說:“你可以想辦法,那我呢?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錢,你說不接,你怎么給我交代?”
她自然只會在我身上賺錢而不是虧錢??晌抑肋@一行的規(guī)矩,像我這樣的姑娘,應(yīng)該是要給出一大筆天文數(shù)字的贖身錢才能離開的吧。可是我的錢都用在了那些藥店老板身上。
于是我只是沉默著。
“這又何苦呢,”想了想,她依舊笑著,過來摟著我的肩說,“影姑娘一言不發(fā)便足以震動整個廬江,現(xiàn)在又有了聲音,只怕以后的日子會過得比皇后還舒坦呢?!?p> 我說:“我不稀罕?!?p> 我能感覺到她的手因為生氣而微微顫抖著,而她依舊壓抑了那憤怒,用最甜蜜的聲音對我說:“影姑娘是個聰明人。有些客人不配影姑娘,以后便不必再見。我在這一行也很久了,江東的達(dá)官貴人我也認(rèn)識不少,以后影姑娘能說話了,我可以帶影姑娘去認(rèn)識他們呢?!?p>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亮起來。是啊,也許這樣,我可以走入江東名門的社交,我可以認(rèn)識他。
可這一點亮光又馬上暗淡下去。是啊,我認(rèn)識他后,別人會說,看吧,這是廬江最漂亮的人盡可夫的女子。
我不要那個樣子。
就算我已經(jīng)不干凈了,就算我丟掉了他愛我的權(quán)利,可我不能連愛他的權(quán)利也一并丟掉。
我搖搖頭。
綺綠的耐心終于到了終點。她放開手,幾乎是憤怒地吼起來:
“你以為你是什么人?你以為這翠微樓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嗎?我告訴你,不可能!”
我安靜而從容地看著她。
“把她鎖在房間里!給她三天時間,三天后若她還是這樣,就把她丟進(jìn)江里喂魚!”她幾乎歇斯底里地大喊。
三天后的晚上,我坐在窗邊,安靜地看著下面滿院艷俗的燈火。
多么可笑,我知道這時代大部分人的命運,卻無法得知自己的命運。
心里不是沒有惶恐,可是我總是告訴自己,要堅持,這件事情終會過去的。雖然我不知道它會以一種什么方式過去。
很久沒有在這樣的夜晚安靜地一個人呆在房中。因此窗外飄入的歌聲便變得格外地清晰。
這時我聽見隔壁綺綠的房間里傳來男人的說話聲。
“早聽說廬江的翠微樓是男人的天堂,今日來見,果然名不虛傳?!?p> “肅老大過獎了。我們在廬江也經(jīng)常聽說肅老大的威名呢。”綺綠在千嬌百媚地笑著。
我有些茫然,不知為何豎起了耳朵,很用心地聽他們說話的聲音。
“不過是一個街頭的混混,稍微混出了些名氣,哪配讓姑娘這樣繆贊?!蹦腥擞质沁@樣說。
“肅老大太謙虛了。肅老大的垂愛,是我們這小地方許多姑娘一生都盼不來的幸運?!?p> “你們這叫小地方,那東城只能算鄉(xiāng)下了。”男人笑著說。
肅老大。東城。我有些茫然地咀嚼著這兩個詞。
突然一個念頭猶如閃電,迅速地照亮了我所有混亂的思緒。
我不顧一切地大喊起來:
“肅老大,魯肅!”
隔壁房間里迅速安靜下來,我聽見一個酒杯掉在地上的聲音。
然后是急匆匆的腳步傳來。我的門被迅速撞開,帶著一臉的憤怒,綺綠出現(xiàn)在我面前。在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之前,她打了我一巴掌。
“你發(fā)的什么瘋?得罪了貴客怎么辦?”
我連還手的念頭都沒有,只是捂著臉往外沖,不顧一切地大喊:“我要和魯肅魯大人說話!”
綺綠死死拉住我,用手去捂我的嘴。
我們拼命撕扯,我的衣服都被她撕壞一片,我被綺綠按在地上。可我嘴里還是不停地叫著:“魯肅,魯子敬,魯大人!我有話想對你說!”
“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突然之間,走廊里響起這樣的聲音。
我們停止了撕打,我抬起頭,看見魯肅就站在我的門口。
他還只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有著高大沉實的身軀和讓人信任的眼神。
在我開口之前,綺綠已經(jīng)近乎哀求地對他說:
“肅老大,實在抱歉。我們這個姑娘神經(jīng)不太正常。請您回房休息,我一會就來陪您?!?p> 而我搶著說:“我沒有神經(jīng)不正?!?p> 我話還沒說完,嘴又被綺綠捂住。
“放開她吧。”魯肅突然開口。
綺綠只有放手,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魯大人——”我充滿感激地要說話。而他抬了抬手。
“先站起來吧。慢慢說?!?p> 我這想起來從地上爬起,整理了一下自己已狼狽萬分的發(fā)。
“你要說什么?”他又問。
我張口欲言,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是想要錢?要房子?要為誰報仇?還是想要我?guī)湍忝摷畣幔俊彼蝗挥诌@樣問。
我不停地?fù)u頭。
“那你想要什么,說吧。”
“我什么都不要,”我抬起頭,堅定地看著他的眼睛,“我想要幫助魯大人你?!?p> “天啊,你一定是瘋了?!本_綠過度驚愕地又想過來捂我的嘴,然而被魯肅制止住了。
“你要怎樣幫助我?”看著我的眼睛,他這樣問。
我能充分理解綺綠的驚愕。此刻我站在魯肅的對面,我不過是一個一貧如洗的妓女,披著發(fā)捂著微腫的臉,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而我竟然說要幫助他。
即使他讓我說下去,也并不代表他不覺得我瘋狂。這只是出于一種基本的憐憫和來自他人格的偉大吧,我知道的。
可接下來我說出來的話足以讓他改變想法。
“魯大人在東城富甲一方,官至東城長,這已是許多人終生都盼望不到的地位。但魯大人并不為此感到滿足,魯大人看到的,是整個江東乃至天下?!?p> 他用心地聽著,在他眼中我看到了驚愕。
“可是光看到并沒有用,魯大人一直在等待時機(jī),但這個時機(jī)卻不知道在哪里。這個亂世很難找到值得投效的明主,即使找到了,又不一定有這樣的機(jī)會能為他所用?!?p> “說下去?!彼鼻械卣f。
“魯大人家中是否有兩倉糧?”
“連這個你都知道?”他好奇地挑起眉。
我當(dāng)然知道,我在心中暗笑道,然后繼續(xù)說:“魯大人回家后,會有個叫周瑜的人前來借糧。什么都不要說,痛快地給他一倉?!?p> 他看看我,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后從袖管里掏出一貫錢放在一旁依舊驚愕的綺綠手中。
“不要太為難她了。如果她說的是真的,我會再來?!?p> 如同追逐暗夜里突然出現(xiàn)的流光那樣的人,他邁著大步子急急地走了。
“別以為你可以就此離開這里。”綺綠不甘心地留下一句,也關(guān)上門走了。
如同突然喪失了全身的力氣般,我長出一口氣,緩緩滑坐在地上。
我知道這事情很荒謬,上天待我并不薄,可我還是利用了上天給我的東西胡來。
反正如果真的有審判日的話,在那一天,我愿意接受一切的懲罰。
反正根據(jù)我所知道的,離那一天到來,至少還有一千八百多年。
半個月后魯肅來找我時,我正靠在窗邊無聊地唱著英文歌。
他站在門口安靜地聽了很久,然后說:“影姑娘唱歌很好聽。”
我只是微笑,心想你若能聽懂我唱的叫什么才叫奇怪。
他很不拘謹(jǐn)?shù)刈聛?,給自己倒了茶,然后說:
“前兩天確實發(fā)生了那樣的事。而且我和公瑾成為了很好的朋友?!?p> 我繼續(xù)微笑。
“然后當(dāng)如何呢?”他突然問道。
如果身處現(xiàn)代,我一定跳起來拍他的頭,大叫你這個笨蛋。但我很艱難地抑制住了這個想法,很平靜地問他:“他去哪了?”
“他去了居巢任居巢長?!?p> “那么,去投靠他吧?!?p> 魯肅畢竟不是個笨蛋。即使這時候的周瑜還遠(yuǎn)未及他日后名聲之萬一,他也深切了解到了這個俊美的年輕人應(yīng)當(dāng)前途無量。他點點頭,說:
“我也是這樣想的?!?p> 我含笑看著他。不過兩三年后吧,他就能得到孫策的賞識。五年后,他將對孫權(quán)說出那一番能與《隆中對》媲美的話啊。
然后他會與孫權(quán)并肩站在江東,看著整個天下。
“我不知道我能為姑娘做什么,”他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剛才已為姑娘把贖身錢給了?!?p>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另外,我在廬江有套宅子,只是很簡陋的宅子,若姑娘不嫌棄,可先與姑娘寄身。”
“大人的好意心領(lǐng)了,只是……”我有些猶豫地說。
“我想要謝謝姑娘。只是很微薄的心意,請姑娘一定要接受?!彼麍猿种f。
三天后,我?guī)е⒈屉x開了翠微樓,搬入了魯肅贈我的那套宅院。
我在那里度過了一整個冬天。古時的冬天真長,每一天我都想,等第二天風(fēng)雪過去了,我就要去其他城市看看,但每一個第二天,都是陰郁濕冷。
等到終于開春了,我突然又覺得有點舍不得廬江,在這里度過了這么戲劇化的兩年,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還未好好欣賞過這里的春天。
有一天傍晚,我看完了城外的桃花走回家,沿路的燈正一點一點亮起來。走到家門口,發(fā)現(xiàn)門口停了兩輛很華美的馬車。我知道,有貴客來。
然后我穿過院子走進(jìn)屋內(nèi),進(jìn)屋的那一剎我突然覺得覺得眩目,仿佛月亮掉進(jìn)了我的廳堂,滿屋流淌著白色的水一樣的光。我不由遮住眼睛,責(zé)怪阿碧,為何點這樣亮的燈。
“可是,我還未點燈啊。”阿碧小聲不甘地說道。
我一點一點放開手,發(fā)現(xiàn)屋內(nèi)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魯肅,而所有美麗的月亮般的光,是從他身邊那人身上流淌出來的。那個年輕男子穿著白色的錦衣,長長的發(fā)垂下來,微微擋住如畫的眉目。
“我終于見到你了。會唱歌的算命師?!焙Γf道。
笑意浮上我的嘴角,我向他行禮,然后說:
“我終于見到你了,周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