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下孝服那一年,孫尚香十五歲。
十五歲的女孩子,正是出落得最美麗的時候。亭亭玉立的身體上,有了少女的美麗曲線。而見慣了她葛服素妝的模樣,突然之間換上了紅衣紗裙,縱然是我,看了也要多看幾眼。
因為守孝太久的緣故,仿佛壓抑之后的徹底釋放,她也變得分外開朗,甚至,開朗得有些過分。
我開始懷疑是我來錯了時代,或者其實是她生錯了時代。在我所生的那個時代,即使最叛逆的新新女生,面對她的行為也會目瞪口呆。
不知從何時起她養(yǎng)成每天帶劍出游的習(xí)慣。結(jié)果每天都會有鼻青臉腫的受害者跑到太守府告官。
然而比起這種暴行來,更讓人汗顏的是她對“男色”的品頭論足的習(xí)慣。是的,我沒有說錯,就是“男色”。
她常在我面前口無遮攔地說某某某好看而某某某身材好之類的話。每次在街上發(fā)現(xiàn)了俊美的男子,她都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飛跑回來拉我去看。
最汗顏的是有一次她竟對我說:“我看來看去,還是覺得周瑜最好看??上菜闶俏野雮€兄長,否則要能與他有一夕之歡就好了?!?p> 耳濡目染之下,有一天茹竟然也加進來說:“我也覺得周瑜最好看。”
我噎得說不出話來。天,她才七歲。
有一次孫尚香又對我說:“其實你弟弟呂蒙雖說眉眼失之精致,但整個人很有男子氣。他喜歡你大家又都看得出來。你那時縱然不愿嫁他,但不和他相好一場也是浪費了。”
我板下臉,以一個“嫂嫂”應(yīng)有的態(tài)度準備斥責(zé)她。但看到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剛硬起來的心又軟下去,那些斥責(zé)的話都飛到九霄云外。
其實更多的時候我在助紂為虐。每當她姨母吳夫人或者孫權(quán)禁止她出行時,她便會抓了我做幌子,拉我陪她一起出去瘋。
她最喜歡和我坐在某個茶樓上,看著樓下如織的行人,然后輕聲對我說,那個男子不錯,可惜短矮了些;那個身材夠頎長,可惜樣子太呆傻。
吳夫人拿我們沒辦法,孫權(quán)又不大管我們的事。他很忙,忙于治軍忙于掌政忙于通過四面八方的力量鞏固自己的絕對權(quán)力。每天看他很晚的時候匆匆回來天一亮又匆匆離開。拋開關(guān)于事務(wù)的討論,每天我們加在一起所說的話也許還不超過十句。
也聽說吳夫人有時會責(zé)怪他,要他管管我,一個女子整天在外拋頭露面,算什么樣子??伤偸菓?yīng)付過去,說云影不是一般女子,她喜歡怎樣便隨她怎樣好了。
然而因為我始終未為他誕下半個子嗣,家中對于此事始終很擔(dān)憂。又聽說他生母在世時曾為他訂過一門親,是會稽謝姓人家的女子,家世清白,恪守婦道。
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找我來商量此事。我安靜地聽他說完,然后說:“這是件好事啊?!?p> 他不由發(fā)起呆來,發(fā)過一會呆又說:“你真是這樣想的?”
“我真是這樣想的?!蔽姨故幍乜粗?,眼睛里沒有任何刺痛,“她會比我對將軍更好,我很高興?!?p> “好,好?!彼麌@口氣,然后和衣睡下。
那晚他睡得一直不安寧,我感覺到他在我身邊一直輾轉(zhuǎn)反側(cè)到天明。他始終捉著我的手,我抽回,他又會尋到;我再抽回,他繼續(xù)抓緊。
他的體溫和我的體溫一樣冰涼。
天明時他突然坐起來,直愣愣地看了我許久,然后說: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不娶她?!?p> 我說:“請娶了她吧。這也是我的心愿?!?p> 一個月后,他用了一頂花轎,把那謝姓的女子接了回來。
那個女子比孫尚香大不了多少,卻分外地安靜、內(nèi)向。
當她在這個大宅院里起居時,幾乎沒人感覺到她的存在。
孫權(quán)不再來我這里。非見我的時候他會叫人把我喚到太守府的議事廳去,那時我會穿了正規(guī)的衣裝,恭敬地稱他為將軍、太守大人。
我寧愿他們恩愛。但漸漸我聽說,他其實也越來越少去謝夫人那里。取而代之,他開始流連于各種煙花場所,但他很少專情于某一個女子。他只是把那里當了棲息的窩,天一亮便展翅飛出。
那幾年是相對平靜的幾年,除了與黃祖的幾次不痛不癢的戰(zhàn)爭,一切都相安無事。呂蒙駐軍廣德,而周瑜也去了鄱陽操練水軍,歷史像水面下的潛流,暗自滋生著。
我好象是等舞臺劇上演的觀眾,安靜地等待幕布揭開的那一刻。
建安十三年,孫尚香十七歲。
她的婚姻已被吳夫人提上刻不容緩的日程表。其實從三年前起,吳夫人就努力地想要將她嫁出去。可是每次都在她的拒絕下不了了之。有幾次她甚至提了劍去吳夫人看中的男子家威脅,要對方不許娶她。
當然她得以順利不嫁,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孫權(quán)始終未表態(tài)。他要忙的事太多,在他心目中,也許這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又或者,從我所知的日后的故事判斷,也許他認為這個妹妹的婚姻可以給他帶來更多,所以他安心地等。
我很好奇孫尚香心目中是否有心儀的男子。但每次我問她,她都用了一種好笑的仿佛飽經(jīng)滄桑的口氣嘆口氣,然后抱怨道:
“江東優(yōu)秀的男子是有很多啊,可是不是我的叔伯便是我的姐夫妹夫,你說我還能嫁給誰?”
然后她繼續(xù)我行我素,日復(fù)一日地制造出鼻青臉腫的受害者和街上帶著惶恐神色走避不及的美少年。
剛?cè)氪旱囊惶煸缟?,她自己出去了。然后有人急急地走進來通報,說她在太守府前又要和人打起來了。
我覺得好笑,便安慰來人說,不要擔(dān)心小姐受傷,應(yīng)該擔(dān)心小姐打傷別人。
盡管如此,我還是出去看看。
一出太守府的門,我便發(fā)現(xiàn)孫尚香橫眉立目,手執(zhí)寶劍。她對面站著一個男子,身穿錦衣,相貌英俊,眉梢嘴角掛著一股傲慢強橫之氣。
再仔細看看兩個人,衣服都整齊地穿在身上,臉上既沒有青腫也沒有傷口。還好,還好。
卻聽見那男子冷冷地說:“你走開,我不和女人打架。”
孫尚香卻說:“如果我想和你打呢?”
那男子又說:“我從江夏輾轉(zhuǎn)來到這里,不是為了和女人打架?!?p> 孫尚香有些生氣了,說:“女人怎么了?你還不是女人生的?”
那男子很不屑地說:“我母親生我,可我母親并不拋頭露面到處找男人打架。”
話音未落,我看見孫尚香執(zhí)劍而上。
一秒鐘之后,她摔到我身上。
她急忙扶起我,說:“嫂嫂,抱歉,我不知道你在這里?!?p> 她又轉(zhuǎn)身指著那男子說:“此人太無理,嫂嫂看我收拾他?!?p> 那男子卻不理她,只是看天,一臉蔑視的表情:“看來孫權(quán)不過如此,先是閉門不見,然后又找了些女人來煩我。也罷,看來我還是適合回巴郡做我的劫江賊?!?p> 我呆呆地看著他。回想起孫尚香攻他的那個瞬間。他很利落地閃身,然后借孫尚香的力量將她撥出去。而在他閃身的瞬間,身上什么東西輕輕響了一下。
而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他正在轉(zhuǎn)身,朝城外落寞地走去。是他腰間系的那個金鈴,在他帶起的微風(fēng)中輕輕響著——
“甘寧。”我忍不住喊出來。
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驚訝地看著我。他問:“你是誰?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是誰你都不知道?”孫尚香氣憤地叉著腰看著他,“能夠預(yù)言天下的云影夫人,你沒聽說過?”
他的眼睛便亮起來。他走過來,定睛看著我。
“孫權(quán)將軍的妻?”他問道。
“你才知道??!”孫尚香便叫起來。
我點點頭。
“呂蒙將軍的義妹?”他又急切地問道。
我說正是,你見過我弟弟?
“怎么沒見過?”他笑道,“便是呂將軍薦我來此。呂將軍還提起了夫人您?!?p> 我也很激動,我說:“對大人怠慢了,實在抱歉。云影這就去通報主公,請大人進來?!?p> 孫尚香在一旁很不滿地撅起了嘴。
孫權(quán)對甘寧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他說甘寧輕浮、桀驁,不是他欣賞的類型。
我拼命辯解,和魯肅一起說盡了好話。最后周瑜聽說了這事,親自從鄱陽趕回來,和孫權(quán)說了很久的話,孫權(quán)才開始重用甘寧,并根據(jù)他的提議開始準備重兵進攻黃祖。
如我所料,周瑜很快就和甘寧成了莫逆之交。后來甘寧不止一次向我提起,他從巴郡到荊州,從荊州到江夏,再從江夏到這里,才終于遇到點燃他心里那點火焰的兩個人,呂蒙和周瑜。不同的是,呂蒙給他的是朋友式的感激,而周瑜讓他感覺到的,卻是折衷的傾慕。
在建安十三年春,還發(fā)生了一件小事。那天吳夫人再次勸說孫尚香考慮婚嫁之事,孫尚香說:“我要嫁甘寧。”
答案引起了孫府上下的恐慌。結(jié)果自然是不可能。即使孫權(quán)再縱容她,也不允許她嫁給一個比她大十多歲,地位并不相配,而又已經(jīng)有妻室的狂傲冷漠的男子。
而她,哭過幾回,鬧過幾回,也以絕食相要挾過幾天,最終還是屈服了。屈服之后她很快就忘記了此事,依舊每天帶劍出游呼嘯八方。而吳地鼻青臉腫的受害者和面色惶恐的美少年,仍在層出不窮。所以我很懷疑,她說要嫁甘寧,到底是出自真心的喜歡,還是只不過是想要掙脫她身上那條無形繩索的一次試探性的反抗。
但無論如何,建安十三年的冬天,還是帶著它華麗的步子一步步逼近了。在那個時空上演的,是一出叫做“赤壁之戰(zhàn)”的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