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春,我回到吳。從去年秋天出征赤壁開始到回來,算算也過了半年。
不過半年時間,孫府卻起了許多的變化。在我離開后孫權(quán)又娶了一位徐姓女子。那位女子據(jù)說家世顯赫,她的祖母是孫權(quán)的姨母。因此剛進入孫府,她便擺出了一付“主母”的樣子。之前的那位謝夫人,因為不肯屈居于下,被她屢次刁難,以至臥病在床。本來就沉默的她于是更沉默了,孫府上下都沒有人感覺到她的存在。
所幸的是,也許認為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子不足以對她的地位造成威脅,又或者認為我并不那么容易對付,在我面前,她并未表示出什么明顯的敵意。每次見面我們都是客客氣氣的,在這院墻間相安無事地并存著。
茹十一歲了,精致的面容有玉一樣的溫潤氣質(zhì)。她看見我回來十分開心,每天都纏著我要我講赤壁的事情給她聽。當(dāng)她安靜地聽的時候,眼睛會發(fā)亮。
而十八歲的孫尚香徹底成為吳夫人的一塊重大心病。有時候吳夫人都覺得這個女兒是要嫁不出的了。她會嘆氣說,早知還不如把她嫁給甘寧。
春天快過去的一個早上,孫尚香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進我房間,急急地對我說:“外面,外面有個男子,你一定要看看。真的--太帥了!”
我本不想去,磨不過她糾纏,便隨她去了。走到花園,看見那里站了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劍一樣的雙眉間有銳利的英氣,白袍銀鎧,寶劍上的黃金吞口閃爍著明亮的光。
真是個英俊的男子。我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江東軍中應(yīng)無此等人物。我忍不住問他:“請問將軍姓名?”
“在下趙云?!彼届o答道。
“趙云??!”孫尚香興奮地沖到他面前,“可是長坂坡的趙子龍?”
他正要說話,房門開了。孫權(quán)拖著一個男人的手,有說有笑地走出來。于是趙云迅速地走了過去,站在那人身后,面容是近乎冷漠的平靜。
“來見過劉皇叔?!睂O權(quán)笑著對我說。
我上前施禮,目光落在那男人臉上,心里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或許年輕過,他或許美麗過,可此刻他只是一個經(jīng)歷了太多滄桑而失去夢想的中年男人,四十九歲的眼睛里閃爍著近乎殘忍的精光,四十九歲的身體里是不再美麗的萎縮了的靈魂。
而孫尚香,十八歲的孫尚香,年輕,美麗,擁有火一樣的夢想和熱情。此刻她正一臉迷醉地,用了我那個時代的女子見到梁朝偉時的眼神看著劉備身后的趙云,對即將上演的悲劇一無所知。
又過了幾天,一個傍晚,我在房間里看書,突然聽見有人在身后小聲地哭。
我回頭,看見淚流滿面的茹。我驚訝地問她,怎么了。
“他們都說姑姑要嫁給劉備了,他們都說姑姑要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是不是真的?”她哭著問我。
我說:“你姑姑她--總是要嫁的?!?p> “可是她不會喜歡劉備的啊,她不會幸福的啊。她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強迫她嫁掉呢?”
面對她飽含淚水的眼睛,我無言以對,我只好走過去攬住她單薄的肩,說我隨你去看看她。
推開孫尚香房間的門,卻見她在安靜地疊著衣服。
“你在做什么?”我不由問道。
“收拾東西?!彼^也不抬,冷漠地說道。
“收拾東西做什么?”我愚蠢地問道。
“不是要嫁了嗎?先把東西收拾好?!彼跉庖琅f平靜,仿佛只是出去廬江或者會稽玩上幾天的事情。
我半天說不出話來。在來這里的路上,我以為我會看到一個痛不欲生的孫尚香,我已準備好了許多安慰的勸解的話??纱丝堂鎸λ钠届o,我心里反而痛起來。
“姑姑你不想嫁的是不是?姑姑你不要這樣子?!比憧拗f。
“不想嫁又怎樣,”孫尚香把衣服一件一件放進箱子,用了冷淡至極的口氣說,“你問問云影,有幾個女子是說想嫁誰就能嫁給誰的?”
“你不要這樣子,你哭出來或許會好受些?!蔽胰滩蛔≌f道。
“哭有什么用?”她報以冷笑,“你不了解我兄長嗎?你那時候沒有哭夠嗎?”
我腦袋嗡地一聲漲大了,我快步?jīng)_出門,深吸一口氣看看天。我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第二天,周瑜差人加急送來的書信到了我手中。他說他很擔(dān)心劉備來借荊州的事。他說他在江陵和曹仁對峙,實在無法脫身,但拜托我盡量阻止此事。
我去見孫權(quán),推開書房的門,卻發(fā)現(xiàn)劉備也在那里。
我怔了怔,想要轉(zhuǎn)身出去,這時孫權(quán)叫住了我。
“都是一家人了,也沒什么可避的,”他笑道,“我正和皇叔商量荊州的事,你也來聽聽?!?p> 那便是趕巧了,我安然坐下,發(fā)現(xiàn)劉備也在悄悄地打量著我。
“皇叔要借荊州?”我似笑非笑地問。
他怔了一怔,然后并不急于回答,先嘆了口氣,又在臉上堆出些憂慮的表情來,說:
“飄零了半世,皆是所遇非人。今日得到將軍相助——”
“皇叔借荊州,幾時還呢?”我打斷他的演講,很不客氣地問。
“不出數(shù)月,待立了根基便還。”他理直氣壯。
“若是不還呢?”
孫權(quán)咳了一聲,喜怒莫辨地瞟了我一眼。而劉備臉上也閃過一絲尷尬??伤吘故嵌檬詹刈约焊星榈氖拦实哪腥?,那絲尷尬轉(zhuǎn)瞬即逝,他笑起來:
“我與將軍有同袍之義,怎么可能負了將軍?”
怎么不可能負,后來你便負了他。我在心中念著,卻又說不出來。我回頭看孫權(quán),他也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主公,”我走到孫權(quán)身邊,小聲對他說,“即使他守信,此事也對江東無益?!?p> 孫權(quán)沒有說話,臉上出現(xiàn)猶豫之色。
這個時候,劉備瞟了我一眼。
“夫人說的,是周都督的意思吧?”他突然這樣問。
我的心頓了頓,我盯著劉備,厲聲說:
“這不是皇叔您該評價的事情。”
“誰的意思?”這時,孫權(quán)看著我,也這樣問。
我避開他的目光,小聲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是么,”劉備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慢慢走到孫權(quán)身邊來,俯下身,用了迷寐的語氣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說:
“以周公瑾之才,恐怕不久為人臣罷。”
我感覺到孫權(quán)的身子微微一凜。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厲害,血都涌到腦上來。我想呵斥劉備,但又覺得這時呵斥他無濟于事。我轉(zhuǎn)過頭,伏在孫權(quán)面前,絕望地去拉他的手:
“主公……別聽他的……”
孫權(quán)毅然推開我的手。
“行了,”他厲色道,過了一會,神色又緩和下來,他看看我又看看劉備,然后說:
“你們出去,容我想想?!?p> 劉備安然告退。我卻一直不肯走,用悲憤的目光看著孫權(quán),他對著案上的地圖發(fā)著呆,完全不再理會我的存在。
我不容他有發(fā)呆的機會,只是迭聲說道:
“主公,是劉備需要我們的力量,但我們并不需要劉備的力量。我們--”
“孤在丹陽的樹林中曾見過一種狼馴過來的犬,”他打斷我的話,轉(zhuǎn)過身來緩緩對我說,“它們的爪牙很鋒利,它們能撕毀任何獵物,但如果沒有獵物的時候,他們會反噬其主?!?p> 我呆呆看著他,許久,冰涼的感覺一點一點爬上我的脊背。我本不想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但我漸漸明白過來……
“劉備不會是一個任你擺布的獵物,而公瑾他更不可能是那種犬!你怎么可以這樣想!”我悲憤以極。
“你住口!”他重重地一拍案子,案邊的白玉硯臺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急急地來回走了幾步,然后指著我的臉怒道:
“你們都變了!你們每個人都把‘公瑾的意見’掛在嘴邊,你們誰曾想到過孤的意見?”
我說:“我們并沒變,是主公您變了?!?p> 他跌坐下去,無力地擺擺手。他嘆著氣說:“出去吧,我累了?!?p> 我看過知道結(jié)局的電影,我讀過知道結(jié)局的書,每一次我都知道那是個悲劇,可我只能看著它發(fā)生,無力改變。
可這一次,我不是在看電影,也不是在看書,我親身參與了其中。我從未想過要改變這個歷史,但這一次,我想到了。
如果可以改變,一切都會好起來吧,孫尚香不會遠嫁,荊州不會失去,而周瑜,甚至也不會死。
我要劉備死。
軍中認識的將領(lǐng)都帶兵在外。我在吳附近的軍營轉(zhuǎn)悠了幾天,終于找到一個叫賈華的將領(lǐng)。
看到他時,他正蹲在江邊,一邊喝酒一邊對著江面罵劉備。
我過去拍拍他的肩,他轉(zhuǎn)過頭來,眼中有些驚惶。
而我很自然地對他笑,我說:“給你個立功的機會,你帶五百刀斧手,聽我安排。倘若事敗,一切由我承擔(dān)?!?p> 刺殺劉備的事情最終還是沒有成功。
并不是因為敗露或者是因為操作不成,而是在約定的日期,劉備安然地走過本應(yīng)有刀斧手的街道,卻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
賈華他們消失了,消失得干凈得好象那一天只是我夢中發(fā)生的事情。
我憤怒地在營中找到他。他不安地看著我,臉上全是歉意。
我怒罵他,然而一個人走出來,制止了我的責(zé)備。
他說:“這件事是我制止的,請夫人見諒?!?p> 那個人是魯肅。
我和他在江邊喝酒。不知怎樣又說起了周瑜。
他苦笑道:“這么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與公瑾意見相左。”
我說:“你不相信他?!?p> 他沉沉地說:“我并非不相信他,只是他的世界,是我無法企及的。即使他相信他不需要劉備,可在我的世界來看,除了招攬劉備,我們并無別的出路對抗曹操?!?p> 我笑道:“倘若你們因此反目呢?”
他正色道:“不止是反目。即使是拋開性命,我也要堅持的信念。”
我說:“公瑾會很欣慰你這種堅持?!?p> “為何?”
“因當(dāng)年的他,并沒有錯看了你?!?p> 婚禮那晚劉備失態(tài)了。他喝著喝著酒就將自己灌醉,然后他老淚縱橫地說起了他的前半生。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忘記了身邊的其他人。
最后是趙云將他背回去。
半個月后在京口渡口,劉備躊躇滿志地帶著他的新夫人向?qū)O權(quán)告別,懷里揣著荊州地圖。
我想和孫尚香說幾句話,可我又不知道說什么好。直到臨行的時候,她淡淡地說,云影,我走了。
我說你走吧。
她轉(zhuǎn)身上船,上船前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那一刻,我終于在她眼睛中找到哀怨。
她并不是在看我,也不是在看孫權(quán),她并沒有看任何人。也許她要看的是一個不在這里的人,也許她誰都不想看,她只是想最后看一眼這片生養(yǎng)她的土地。
“如果父親仍在,姑姑就不用嫁給她吧?!比氵煅手f,緊緊靠在我身上。
我嘆口氣,只能將她攬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