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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花

九 一去不歸的人

兩世花 錦瑟無端.QD 4556 2006-12-28 17:08:00

    

  七月流火,船行過柴桑地界,周瑜開始發(fā)燒。

  一開始,只是持續(xù)的低燒。大家都勸他治療,他卻不以為意,只是叫船隊加快趕往南郡。

  低燒持續(xù)了三日。到七月十日的時候,轉(zhuǎn)為高燒。到傍晚時陷入了昏睡,大家才違逆了他的意思找了醫(yī)官來看。

  醫(yī)官替他把了很長時間的脈,然后嘆口氣,緩緩走出艙外。人們紛紛圍上去,用了急切的目光看著他們。

  醫(yī)官說:“內(nèi)有瘡潰,外染傷寒?!?p>  “有多嚴(yán)重?”甘寧臉一沉,惡狠狠地問道。

  醫(yī)官看看天,然后緩緩地說:“聽天由命?!?p>  “不可能!”甘寧悲憤地吼,“前兩日還好好的,怎么這么突然——”

  他萬分激動,竟一把提起那醫(yī)官的領(lǐng)子。周圍亂作一團。

  “你們吵什么?船為何停了?”

  突然聽見周瑜虛弱的聲音在艙內(nèi)響起來。

  大家紛紛安靜下來,進(jìn)去看他。他精神稍微好了些,一張臉?biāo)匕椎米屓诵奶?。他半坐在床上,用?zé)備的口氣說:“我不是傳令要盡快趕到南郡嗎?為何停了船在這里吵鬧?”

  甘寧眼一熱要說什么,我按住他的肩,對他說:“都督既說了要趕路,就讓大家趕路吧。這是都督的意思?!?p>  他出去了,大家都出去了,只我留在艙中。我也想告別,然而周瑜叫住了我。

  “你們剛才外面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彼粗艺f。

  我心里一凜,手指徒勞地想在空氣中抓住什么。末了,我只是平靜地對他說:“不然還是折回吳吧?!?p>  “不了,”他輕輕搖頭,“我命里當(dāng)征西川,即使死,也應(yīng)死在去西川的路上?!?p>  我突然想抓住他對他叫,我想告訴他你這點病算得了什么,跟我去現(xiàn)代吧,我?guī)闳メt(yī)院打個針你就好了。然后我和你坐飛機去四川。我有很多錢,你看上哪塊地,我便把那塊地買下來。如果不夠錢,我們就再去掙??傊憧吹降牡胤?,都可以是你的。

  然而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替他掖好了被角。他又陷入昏睡中。

  七月十一清晨,高溫度的燒來勢兇猛地侵襲了他的身體。他躺在榻上雙目緊閉,額頭上全是豆大的汗滴。

  侍從忙亂了許久才將溫度稍微控制住。到了中午他醒過來,安靜地看著我,他說:“幫我作幅畫罷。他們都說你的畫很美。幫我作幅畫,帶給我夫人?!?p>  七月十二日,溫度好象控制住了。那一天他精神很好,甚至非要坐在甲板上讓我畫他。經(jīng)眾人的再三勸阻,他才勉強同意留在艙內(nèi)。盡管如此,我還是把他的背景換成了江水和藍(lán)天。

  那并不是我的佳作,甚至可以說是我所畫的畫中最潦草的一幅。因我知道時間無多,每一筆每一劃都似與死神搶時間般的倉皇。我在心中深深地懊悔,這么些年來,為什么不趁時間充裕的時候為他好好畫一幅畫,為何從未想到過這一點。

  七月十三日,他身體情況急轉(zhuǎn)直下,陷入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昏迷中,而體溫也在火與冰之間掙扎。他昏迷了一天,直到晚上才悠悠轉(zhuǎn)醒。醒來后他的第一句話是:“我要見興霸?!?p>  甘寧與他單獨談了很久,然后他又叫我進(jìn)去。

  我進(jìn)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相當(dāng)虛弱,每一個字都仿佛要用了全身力氣才能說出。我不由勸他先休息下。

  然而他拒絕了,他當(dāng)然拒絕了,他說:“我怕這時不說,以后就沒機會說了?!?p>  我告訴自己不要哭,指甲掐進(jìn)肉里疼得鉆心。

  他說:“你不要恨孫權(quán)?!?p>  我驚訝地看著他,而他輕輕地說:“他這樣對我,是對的。倘若他做不到這一點,他不夠資格做一個君王。”

  我點點頭。

  他又說:“雖然很勉強,但請答應(yīng)我,一直留在他身邊,幫助他?!?p>  我說我答應(yīng)你。

  他停下來,開始不停地喘氣。我上前扶住他,喂他喝水。

  末了,我又忍不住問:“有沒有什么話要托我轉(zhuǎn)達(dá)主公或是子敬的?”

  他輕輕搖頭:“該說的話之前都已經(jīng)說夠了。不必問我有什么遺愿,每個人做事的方法只能和他的意志相配。你們?nèi)蘸笥X得該怎樣做,就怎樣做罷?!?p>  我說:“還有沒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虛弱地笑道:“我還能有什么心愿?伯符死了十年了,十年,我已累了?!?p>  我黯然地突然想到,這對他來說也許是幸運而非不幸。他不過累了十年,然而有些人還要累上三十多年。

  他又嘆了口氣,悵然說道:

  “只是沒想到,我竟是死在床上,而不是戰(zhàn)場上?!?p>  七月十四日是中元節(jié)。沿江的百姓習(xí)慣將做好的糍盞放入紙做的小船中,再在上面點上燈,放入江水讓它隨水流去。傳說這樣可以喂飽路過的游魂,并讓他們找到家鄉(xiāng)。

  那天傍晚,周瑜進(jìn)入深度昏迷,伴以身體一陣一陣的痙攣。

  船已到了巴邱,不過再兩天的路便能回到南郡。可此刻再沒有人催促行船了,人們只是任它在滿江漸漸亮起來的小燈間,游魂般地漂浮。

  我一直在艙中呆著,我一點都不喜歡這種看著一個鮮活的生命一點一點從眼前消失的感覺。可我也不忍離去。在他最后的時刻,我不能離開他。

  黃昏時他皺了一下眉頭。我從椅上撲到他身邊捉住他的手,和他說話,我以為他要醒了。

  然而他卻沒有醒來。他仍是昏迷著,輕輕從嘴里吐出一個字:

  “冷?!?p>  我的心鉆心地疼,我努力地搓他的手。然而他仍是閉著眼睛說:

  “我冷?!?p>  我含了滿眼的淚水,顫聲說:“我可以抱住你嗎?我想抱住你?!?p>  我并沒有得到回答,或許他根本就沒聽見我的問話。他只是第三次用了虛弱的口氣說:

  “很冷?!?p>  我上前,躺在了他身邊,將手握住他的手放在他胸前。他的心跳很輕很輕,血管里血液的奔流幾乎感受不到。他的身體冷得像冰。

  于是我更緊地抱住了他,將頭伏在了他的頸窩。我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抱緊他。他好瘦,骨頭將我的身體都硌痛了。

  甘寧挑帳進(jìn)來,看見我們,怔了一怔,什么都沒說。他上前點燃了桌上那盞油燈,又安靜地轉(zhuǎn)身出去了。

  我就繼續(xù)這樣一動不動地緊緊抱住他,一面茫然地看著桌上那盞燈。那燈的光昏黃而凄慘,怎會這樣暗?

  不知是過了一個時辰還是兩個時辰,懷間他的身體開始漸漸有了一些微薄的溫度。然后他微微睜開眼來,說:“你還在這里?!?p>  我沒有動,只是貼近了他耳邊說:“希望尊夫人不會介意我這種舉動?!?p>  他竟然還抽動嘴角虛弱地笑了笑,說:“你將這個擁抱代我轉(zhuǎn)交給她便是?!?p>  他又說:“我剛才做夢了,夢見伯符,還夢見那一晚你在江邊唱的那些歌。我還想聽一次。你可不可以唱給我聽?”

  這是他在這世上說的最后一句話。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夜苦長,何不秉燭游——”

  我含著淚水輕輕地唱著,感覺他的溫度又在我懷間漸漸涼了去。

  他漂亮的眼睛閉上了,他白玉一樣的手指松開了,他呼出最后一口氣,然后天完全黑了。

  那個屬于光的時代,結(jié)束于建安十五年夏七月十四戌時。

  我披衣出門,門外所有的將士都站在那里等著。迎著他們的目光,我平靜地說:“都督殯天了。”

  四處頓時響起一陣哭聲。甘寧更是一拳擊在船幫上,那木欄竟立時碎了。

  我說:“你們可以去看看都督。但請一個一個進(jìn)去,請盡量輕輕的,不要吵著都督休息?!?p>  然后我一個人走到船頭,黑夜象一把巨大的傘迎頭覆蓋下來。滿江都是沿岸百姓放的糍盞燈,星星點點竟順著江一直連到天邊。

  有人輕輕走到我身邊,然后輕輕說:“我真粗心,竟才發(fā)現(xiàn),夫人對都督的心……”

  我回過頭,看見甘寧。只不過是一天的工夫,他的樣子竟被悲傷所改變。

  我說:“你錯了。”

  他怔怔地看著我。

  我說:“你錯了,我從不曾愛過公瑾,因我從不曾企及他的世界。只是因為我們分別游離于這個世界,才會彼此痛惜相憐?!?p>  他并不去答我的話,而是垂頭看著江面,輕輕說:“我年少時在巴郡,用昂貴的蜀錦作綁船索,行船時便斬斷了讓它們沉到江里去。我又經(jīng)常一船一船買下吳地千里運來的莼菜和鯉魚,只是為了喝一碗湯,用不完的材料便都扔入江中。到了二十二歲那年,為了成就一番功名去到荊州,然后一直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任人驅(qū)使,再也不曾體會過當(dāng)年的富貴與愜意,卻從來不曾覺得失去過什么。為什么今天覺得什么東西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我哽咽不能言。只有滿眼黑夜中微弱的光,隨著江面輕輕搖曳。

  船行七天到蕪湖。沿途所經(jīng)有駐軍的地方都聽說了消息,主將紛紛乘了船來送。沿途竟聚集了千只船,揚起的白帆似在江面飄落的雪。

  孫權(quán)在蕪湖等待。他扶著周瑜的靈柩,哭聲讓所有人動容。

  趁無人時我將佩劍還給他。他收起劍,深深地看我說:“你早知道的對不對?”

  我說:“倘若我說是,你便要責(zé)怪我是嗎?”

  “不,”他深深地?fù)u頭,“孤怎能責(zé)怪你。這是孤應(yīng)得的懲罰。”

  我說:“不必過分自責(zé)。這并不是公瑾的意思?!?p>  他哭了又笑了,他抬起頭來,說:“你去操辦葬禮吧,隆重一些,不,能辦得有多隆重,便辦多隆重罷?!?p>  那個擁抱和那幅畫我卻始終沒能還給小喬。就在得知周瑜死訊的那個晚上,她一個人出門,然后投入了江水中。

  孫權(quán)找人沿江上下打撈了三天,卻一直沒有找到她的尸體?;蛟S是被潮水帶走了,但我寧愿相信她成了傳說中那些美麗的水神,在天上與周瑜相聚去了。

  我將周瑜的墓安在了巢湖旁,他出生在那里,最后也應(yīng)當(dāng)回到那里。

  葬禮并不鋪張,因我想他不會喜歡。然而來的人卻很多,整個世界都似被眼淚浸濕了。

  葬禮結(jié)束后,我最后一個離開那里。然而當(dāng)我走出陵墓的院門時,卻看見茹站在那里。

  她一身白衣,美麗的眼里藏的是一個世界的悲傷與疼痛。

  迎著我的目光,她輕輕說:

  “你騙我?!?p>  我無言以對。

  她又說:“你告訴我他不會不回來。可他真的沒有回來?!?p>  我前去攬她,她掙開,又輕輕對我說:

  “你知道嗎?我記憶里最早的畫面,并不是父親或者是母親的臉。我記憶里最早的畫面是你們?!?p>  我深深看她,才發(fā)現(xiàn)那個黃發(fā)垂髫的女孩子,已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

  “那一夜你們在看煙花,我就在他懷中,我記憶中最早就有了他的存在??磻T了他的樣子,又怎樣去看別人?!?p>  我說:“你不要這樣。你還年輕,你應(yīng)當(dāng)好好活下去?!?p>  “我自然會好好活下去,”她慘淡地笑著,“我不是姨母,我連為他死的資格都沒有?!?p>  我不禁黯然無語。

  “云影?!彼蝗贿@樣輕輕喚我。

  我疑惑地看著她,迎了我的目光,她輕輕說道: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p>  我說:“你說吧,無論什么事,我都可以答應(yīng)你?!?p>  她流著淚說:“再過兩年,我總是要嫁人的。他們一定會要將我嫁給某個人的。到時候我想要你來主持這事,我希望你能幫我選擇一個人。那個人只要有三分,不,只要有一分像他就好。”

  “只要他穿白衣,只要他也溫和且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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