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赫泉從小是在大伯家長大的，父親進(jìn)了監(jiān)獄，母親跑了。只有奶奶對他很好，照顧著他，有時候陸赫泉也夢想過，希望自己真的有什么特異功能，就像超人或者蜘蛛俠一樣。但是他從沒有感到過與眾不同，除了他是孤兒給他帶來的歧視，這些使他沉默寡言，顯得內(nèi)向和懦弱。雖然沒有人主動找他麻煩，但也不曾見義勇為。甚至在夢中，他也不曾見過自己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他的朋友許多夢到自己會飛，只要蜷縮一條腿，人就飛起來。說起這些，他們都很興奮，似乎自己真的飛過一樣?？墒撬B夢到自己會飛的情形也沒有。
另外，陸赫泉上高中前還有一些邪說也算到他頭上，那就是村里有許多人得了怪病，干活無力，人臉慢慢變色，開始干瘦。開始他們認(rèn)為是賣血次數(shù)多了，所以引起身體虛弱。那里的人大多不喜歡到大醫(yī)院看病，而且也沒錢看病，真的受不了就到村口的衛(wèi)生所抓點止疼藥。直到后來死了人，還有戶人家都得了那種怪病，他們才認(rèn)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那時就有各種流言，其中一種就是陸赫泉這個瘟神開始發(fā)威，終于給村子里帶來災(zāi)難。嚇得他奶奶跑到學(xué)校，說聽說成績退步，讓他好好學(xué)習(xí)，周末也不要回家浪費時間，零用錢都由她送過來。陸赫泉就猜想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定是大伯又為他的學(xué)費爭吵不休，他一點也沒想到村子里會有這些稀奇古怪的說法。模擬考試他確實考砸了，也懶得回家看大伯一家人的冷眼，所以索性留在學(xué)校。直到高考過后，他要回家，同村的同學(xué)才對他說了流言。好在那時候市里派了醫(yī)療隊，知道他們感染了艾滋病，是賣血傳染的，關(guān)于他的流言才消失。
陸赫泉不過是一個平常人，但是那些似是而非的玄乎說法，卻困擾他很久，直到他上大學(xué)，離開故鄉(xiāng)多年，才開始淡忘這些?，F(xiàn)在，之所以提出這些，并不是想給他戴上靈異的光環(huán)。恰好相反，正是這種誤解的長期困擾，使他的性格有些孤僻。只有了解這種性格，才會對他今后所作所為有所認(rèn)同。這種性格也將困擾著他一生。
還在學(xué)校時，陸赫泉就參加了大大小小的招聘會，受到各樣的冷遇。所以開始奔波在AKS的人才市場，各樣的挫折都要接受。但是去多幾次人才市場，陸赫泉就感到灰心。有公司需要電工的，卻要求有兩年工作經(jīng)驗；應(yīng)試文秘，人家要求中文專業(yè)；去面試會計，卻要求要有資格證書。陸赫泉每天都興沖沖去，沮喪著回來。
陸赫泉在外面的小店隨便吃點飯，回到自己的住處已是八九點，兩腿走得酸疼。隔壁的房門還是關(guān)著，這幾天都沒有和她打上照面。
沖了涼，把衣服洗了晾起，回房倒頭躺下。想起這幾天一無所獲，就不覺感到憋氣。自己就像一個無頭蒼蠅到處亂飛，如果這樣下去，根本難以找到合適的工作。甚至還不勝高中生，男的只要長得強(qiáng)壯，很快就被保安公司招走；女的只要長得乖巧，也很快被一些中介公司介紹走。把自己的學(xué)歷壓下，也去應(yīng)征保安，能甘心嗎？
陸赫泉轉(zhuǎn)了身，反過來安慰自己。這不就是個開始嗎，總會有面包吃的。陸赫泉張的也順眼，總會有人慧眼識珠。這樣想，心中又來了勁。
人看著慘白的天花板，電扇緩慢地旋轉(zhuǎn)著。又想起賀蓉來，她該回到西安了。她讓我一到AKS就給電話，可是我為什么一直不打給她呢？是不是因為工作沒有找好？陸赫泉趴伏在床上，讓電扇扇他背上的汗水。
陸赫泉試著不想她，試著想對面的女人，她會是什么樣子，一副嬌好可人的面孔，待人和氣文靜，還有迷人的微笑，讓人一看都忘不了……
不知哪個晚歸的人，把院子的防盜門摔得嘣嘣響，陸赫泉一下子從夢里醒來。半睡半醒，似乎還在想著夢中的情景，第一意識就是哈密那個灰色的城市，就是分別時那瀟灑的一揮手。
僅這幾天，又開始對哈密有所懷念，它已經(jīng)滲入到夢中。原以為男兒志在四方，不會婆婆媽媽地牽掛什么?？墒牵瑹o數(shù)零星的記憶茁生于心海，像恒常涌現(xiàn)于午夜夢回時那一剎潮濕，醒來只感覺過去的一切都清楚，也感到親切。畢竟在那里生活了四年，經(jīng)歷生理和心理的成長，一想到它，仿佛有柔絨般的溫暖。
陸赫泉就這樣想著，時間在無聲中流逝。天漸漸亮了，確再也睡不下。腦海中若隱若現(xiàn)地浮現(xiàn)出哈密的一些場景，最后定格在那場庫爾勒車站的分別，那天為什么沒有勇氣說出自己對賀蓉的感情？明知道分別時不說，再也沒有機(jī)會，就像當(dāng)年的初戀，沒有向郭薈薈提起，最終她音信全無。
但是說出來，難道就會有什么故事發(fā)生？陸赫泉對此感到疑惑。
他們一直以兄妹相稱，但某一天，當(dāng)感到自己愛上她時，是在咖啡館里還是在月光下散步？在那環(huán)境下，他們像一對情侶。也許自開始，當(dāng)看到她和郭薈薈有幾分相仿，其實就不懷好意。所謂的兄妹，完全是自欺欺人。
現(xiàn)在，她清晰地出現(xiàn)在陸赫泉對哈密的思念中，而且光彩奪目。對她的感情也在寂寞、孤苦中彌漫開來。不管怎樣荒廢時光，歲月總會留下印痕。當(dāng)時淡淡的情感隨著思念開始濃烈起來，時不時跨越時空，讓一切恢復(fù)過去，在魂牽夢繞中經(jīng)受一次次情感的輪回。曾經(jīng)忽視的，現(xiàn)今變得重要，為什么要說十年不回哈密？僅僅幾天，就開始懷念了。
屋子由黑暗漸漸變成灰暗，隨后一縷陽光射入，所有的一切都明朗起來。當(dāng)一個人開始迷戀過去，那么他是在走下坡路。陸赫泉這樣想，隨后加以否定。他是如此年輕，人生和生活才開始，怎么會是在走下坡路？狗日的哈密！
陸赫泉盯著慘白的天花板，一只蜘蛛在墻角織了網(wǎng)，粘了幾只蚊蟲。他就這樣死死地看著，看蜘蛛怎樣洗臉，怎樣吃早餐，結(jié)果眼花繚亂，所有的東西都飄忽起來。
隨后嘆口氣，有些傷感。人好困，就在快要閉眼時，眼淚依臉龐滾下。為什么流淚??？何時變得如此脆弱？
為什么義無返顧地來這里？難道就是為了給大伯一家證明一下自己？一下子不明白自己起來。堂哥勸說我不要來，可我為什么還過來？
陸赫泉身在這個城市，卻感覺它離他很遙遠(yuǎn)。這個城市不屬于他，他走在別人的大街，住在別人的屋子，覬覦別人的生活，人在無意間感到一種被淘空后的寂寥和悲愴。生活是如此簡單，所有都純粹得只剩下金錢，就是進(jìn)人才市場也要二十塊的門票。連日來，就為了工作跑遍整個城市，但一無所獲。口袋中的錢流水般散去，大多進(jìn)了職業(yè)介紹所的錢柜里；求職信像散發(fā)的廣告，最后都進(jìn)了垃圾桶中。
又想起昨天下午，經(jīng)過烏喀路立交橋，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人蹲坐在地上，前面用粉筆寫著：好心人，幫幫我，我要工作，我餓壞了！那一刻，陸赫泉一下子緊張起來，倚著天橋的欄桿，大口大口地喘氣。下面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他腦海衍生出恐懼，感到自己在一個漩渦中央，最終都要沉下去。
此時回想，他依舊感到有什么扼住這他的喉嚨，使他胸悶。陸赫泉閉著眼，盡量不讓自己想下去。需要休息，需要寧靜。這時腦海中蜂擁出一張張面孔。有焦慮，有恐慌，有麻木，有彷徨，有失望，每張臉上又帶著一絲嘲諷和些許不羈，目光迷離地看著他。后來，他們幻變成一個人，在對面冷笑。他長長的頭發(fā)沒有梳理，雞窩般雜亂；臉色黯然，沒有一點光澤；那雙眼若玻璃球一樣，沒有一絲神采，偶爾轉(zhuǎn)動一下，傳達(dá)著無法描述的絕望。整個人就像昨天的那個男子。
陸赫泉嗖地爬起來，站在鏡前。他赤裸的身體一覽無余，皮膚黑了，頭發(fā)泛黃，眼睛無神，而且眼角有眼眨屎，活脫像昨天那個男人。完了完了，隨后撲倒在床上。
腦袋就是這樣嘈雜，各色各樣的想法像循環(huán)水一樣流個不停。電扇開到最大，扇葉旋轉(zhuǎn)成圓，涼風(fēng)吹得皮膚干裂，人卻冷靜不下來。
“你需要調(diào)整心態(tài)！這僅僅是個開始?！标懞杖匝宰哉Z。
陽光漸漸變得刺眼，他轉(zhuǎn)了身，迎著電扇看著。待了好久，忽感到自己像等待死亡一樣莊重。思緒還在流淌，又想起李少平，他是陸赫泉一起上大學(xué)的同學(xué)，一個要好的朋友。得了尿毒癥，需要換腎。因為沒有合適的腎，他在病房靜靜等待半年、一年，后來就像等待死亡。陸赫泉去看他時，他還微笑。他說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最終，他吃了一把安眠藥，在一個安靜的夜里安靜地離去，他死時嘴角帶著微笑。
是啊，你連死都不怕，難道就為眼前的一點挫折而退縮？這可不是你陸赫泉的一貫作風(fēng)！隨后鼓勵自己。這才幾天，豪言壯語就沒了？還是要回哈密去？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任由時間流水樣地逝去。又想起同學(xué)，祝老大回了KS，許老三去了庫車，吳啞巴去了烏市，顧小蘭回了昌吉，也不知他們怎么樣。陸赫泉不敢想下去，下了床，著了衣衫，仍需要找工作。
洗臉時，陸赫泉第一次看到對面的女人，她也剛起來。她看到陸赫泉，先是愣了一下，似乎很吃驚，但隨后疑惑地笑了笑。是不安的微笑，帶著黎明睡眼惺松的倦懶。她離開后，陸赫泉眼前還晃著她的微笑，似乎她被嚇了一跳。她漂亮清秀，蒼白憂郁的臉讓整個人顯得有種不可侵犯的遠(yuǎn)距離美感，冷冰冰地透著一個人的靈氣。只不過人有些哀傷，憂郁如蒙娜麗莎，讓人倍感神秘。
陸赫泉一邊聆聽小便沖擊便池的“啪啪”聲，一邊回想女人那張憂傷的臉。一個漂亮的女人也會憂傷？這讓他感到做人的困倦來。
洗刷完畢，整了衣衫，便準(zhǔn)備出發(fā)。他要去保險公司應(yīng)聘，現(xiàn)在只有保險公司需要人，而且不看文憑，不問出身，不理戶口，所有的一切都不問，只要你不是先天不全的殘疾人。
鏡中的他衣冠楚楚，一臉嚴(yán)峻，纖柔的長發(fā)也被梳得一絲不亂。整個人英氣十足，可總感覺不真實，仿佛那個人不是陸赫泉。這是重拳出擊，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陸赫泉向鏡中人揮舞拳頭……
陸赫泉忽然發(fā)覺愛上那個女人，住在對面的那個女人。
這是在無意間想起她來，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她幽靈樣迅速占據(jù)了疲憊的身體，消沉的靈魂和空洞的欲望之海。后來她如空氣一般充滿了居室，陸赫泉平緩地呼吸，她就深入五臟六腑。
那天，陸赫泉跑了許多地方，和許多人攀談，但沒有拉到一個保險。他帶著失望和困倦從外回來，已經(jīng)晚上九點。他脫了衣服去沖涼，又遇到她從浴室出來，身上還散發(fā)著熱氣。她對他微微一笑，就在擦肩而過時，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香味從她濕漉漉的長發(fā)上散發(fā)出來，陸赫泉心中頓時涌動一種不太清楚但確實震撼到心靈的感覺。她那月白色的肌膚，合上那襲素淡的長睡衣，讓他說不出的激動，仿佛這一切都在夢中親切地遇了，如此熟悉。
她帶著神秘的微笑幽靈一樣從陸赫泉身邊滑過，有拉住她的沖動，但他一動不動。此后的一個多小時，陸赫泉在涼水的沖擊下，看著赤裸身體上滾落的水珠，聽著嘩嘩的水聲，感受自我肌體的膨脹，欲望若水般傾瀉張揚起來，最后不能自禁。
就這樣，她幽靈般地?fù)渥搅怂?。此后，他們?nèi)匀皇屈c頭之交，但是他感覺已經(jīng)不能純粹。他一天天倍增對她的非分之想，特別在陸赫泉從外面失望而歸，一個人躺在黑暗中承受無望的寂寞，腦海中烏七八糟似是而非的東西蜂擁而來。有時會想起賀蓉，和她一起聊天是很愉快的事情?？墒乾F(xiàn)在想她，確感到自己更加無望，只好想別的，例如白天遇到過的形形色色的人，他們有和藹可親的老人，有故裝老成的少年，有冷若冰霜的女人，有目不斜視的男人，最后沉滯下來時，隔壁的女人就神采飛揚地出現(xiàn)在眼前。陸赫泉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掠取他的思想，占據(jù)他的閑暇。后來想，也許愛上她了；再后來，他想該不會愛上她吧；最后，他相信自己是愛她的。
陸赫泉開始注意她的每一細(xì)節(jié)。前些天，不曾見到她，她雖在咫尺卻遠(yuǎn)在天涯。可是現(xiàn)在，只要你開始注意她，她便填充你的生活?？偰軌蚺龅剿?，或是去洗手間，或是在廚房，或是在客廳暗影里的藤椅上。
她的生活也該是無趣的，要不她也不會這樣憂郁。一個漂亮的女人，應(yīng)該無憂無慮，而她生活得如此莊重沉雷。她干什么的？她好像從沒有外出做事？每天都是九點多起來，梳洗后又回了屋。十一點后，她開始做飯，飯很清淡，蔬果一類。胃口又小，一小碗飯就不再吃什么了。下午又是躲在房間里。晚飯不定時，有時半夜還見她做飯。她沒有什么朋友來拜訪，完全是一個神秘的人。
陸赫泉的工作進(jìn)展不大，沒有拉到一份保險，因為他是一個外地人，人又孤僻，而且?guī)е鴷糇託?，不會說話，不善禮儀，不懂溝通。陸赫泉開始對自己懷疑起來，他缺少社會的生存能力，不再是什么人才，并不比大街上那些人優(yōu)秀。
這天當(dāng)他困倦地回來，失望達(dá)到極點，整個人無精打采。拉不到保險，也就沒有收入，他已經(jīng)把堂哥給的錢花了一千多。平時節(jié)約慣的人，看到這樣數(shù)字的錢打了水漂，難免心疼。
陸赫泉泡了方便面，坐在黯然的廚房里獨自沉默。她來往幾次，大慨因陸赫泉的沉默，她感到不便打擾就又出去。后來，她又走進(jìn)來，拿了拳頭大小的一個花盆，里面有棵仙人球，上面似乎開了花朵。他想她也許要做飯，就起來回自己的房間。
“送給你，人這一生都會獨自走過一片沙漠的！”她忽然對他說，臉上流露一絲不舒朗的笑容。
很意外，一時的激動讓他興奮起來。陸赫泉接過花盆，青翠的球莖長滿了銀白色的小刺，兩朵黃色的小花分外嬌艷。
“謝謝，非常漂亮。”
陸赫泉的血液沸騰起來，直沖腦門，使他感到頭暈。他不知道說什么好，語無倫次地?fù)炝藘删洹?p> 她微笑地回了房間，而他鬼附體一樣顫抖起來。他在自己的房間打量那盆仙人球，如此漂亮的花朵，想不到仙人球也會有如此的釋放。
她為什么要送我仙人球？人又為什么必然要走過一片沙漠？我是在沙漠里嗎？眼前的困境，也許對于我來說，是有些殘酷。難道希望我如仙人球一樣在貧瘠的沙漠中堅強(qiáng)生長？可它一身刺啊，難道也讓我在這冷漠的城市中長出刺來？
陸赫泉這樣想著。
隨后的幾天，陸赫泉對這個女人的思念開始物化，當(dāng)看到這渾身是刺的綠色精靈，總會想起她那憂慮的臉，白皙得有些蒼白。她既然明白人一生總會走過一片沙漠，那她為什么不能釋懷？她又為什么傷懷呢？她是否也有一盆仙人球，自己也在成長為這個城市的一個仙人球？一切想起來蠻富有詩意，只不過有些悲涼和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