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節(jié) 九喬之死
所幸，當(dāng)我掠到那片樹林時，渾身浴血的九喬仍躺在地上。
我慢慢靠近，在離她一丈遠(yuǎn)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九喬果然沒死，似乎還感覺到了我的到來。她慢慢轉(zhuǎn)過頭，膚色灰敗，黑洞洞的大眼睛有些虛弱地看著我，“你終于來了?！?p>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
“我一直很討厭你?！本艈炭粗?，嘴角在笑，“要不是不能對你動手，我一定早就殺了你?！?p> “你殺不了我?！蔽艺f道。
九喬的笑變得失落：“你說得沒錯，到今天我才知道，從我第一次刺殺你失敗時，就已經(jīng)注定我永遠(yuǎn)也殺不了你。”
“去年星魂和我用晚餐時，房間里服侍的傀儡突然拿刀殺我，是你安排的？”我看著她問道。
“正是我?！本艈趟斓爻姓J(rèn)了，“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什么不能說的了。你和星魂不是一直懷疑是我所為嗎？你們的懷疑沒有錯，就是我指使的?！?p> “你怎么做到的？”我問她道，對于此事我一直有很多地方不明白。比如，那個會陰陽傀儡術(shù)的年輕男子怎么會受剛進(jìn)陰陽家的九喬指使？九喬是怎么制造那年輕男子自殺假象的？最重要的是，她是怎么避過星魂的讀心術(shù)的？
“很簡單。”九喬的笑看上去有點詭異，“我勾引了他。一個年輕的、血氣方剛的男人，對于我來說，誘他上勾太簡單不過。他幫我在星魂大人院中的傀儡身上動了手腳后卻行刺失敗，我把他騙下了蜃樓，到了桑海城中的陰陽家據(jù)點。我在與他親熱時，將匕首刺進(jìn)了他的心臟，同時制造了他自殺的假象?！?p> 我沉默不語。那個年輕男子應(yīng)該是真心喜歡九喬，否則不會冒著被星魂發(fā)現(xiàn)的下場去幫九喬做這些事。要知道，會陰陽傀儡術(shù)的人就那么三兩個，星魂必定會查出來的，而且星魂絕不會對向他出手的人心慈手軟。
可惜呀，很多人，總是對真心待自己好的人視而不見甚至是殘忍，卻苦苦追求一些看似美好實際卻遙不可及的人。
說到這些，九喬嘴邊的微笑此時甚至有些得意了：“我也擁有精神和物理雙重屬性的陰陽天賦。這是我和星魂大人唯一一處相同的地方，很罕見，也很巧，星魂大人是讀心術(shù)，我是藏心術(shù)，但是星魂大人不知道。所以那次他對我用讀心術(shù)時，只看到了我給他看到的部分?！?p> 我搖搖頭：“你在陰陽家原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哈哈！哈哈哈哈。?？?。?？瓤?。?！本艈掏蝗淮笮?，伴隨著嘔血，“更好的生活嗎？咳。。?！?p> 九喬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她躺在地上，黑洞洞的眼睛望向天空：“我從來沒有真正成為過陰陽家的人，又哪來的更好的生活呢？”
隨后，她臉色更為灰敗，聲音干枯：“我只不過是趙高養(yǎng)的眾多臠寵之一罷了。”
趙高的臠寵？蜃樓之上，我曾問過趙高關(guān)于九喬的身份，那時趙高只輕描淡寫地說九喬是某個大戶人家的臠寵。原來，九喬就是他自己府中的！趙高此人陰險狡詐深不可測，如果是他的人，那我不得不懷疑九喬身上種種事件的真實原因了。我謹(jǐn)慎地看著九喬。
九喬雙眼沒有聚焦地望著天空：“從懂事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后院長大，每天只是學(xué)習(xí)琴棋書畫和各種舞蹈禮儀。直到初次葵水來后，我們的主人，趙高，把我送至了另一個府中，那是我十二年來第一次離開那個后院。一開始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很開心，終于可以離開那個后院看看別處的風(fēng)景了。”
“到了新地方，那府上的兩個老婦人帶我去了一間臥房，床很大，也很華麗，整個臥房布置得都很精美。然后，有一個肚皮肥胖的男人進(jìn)來了。他見到我時幾乎流下口水來，我感覺很惡心，就想離開那間房。但是，房門被鎖上了，我出不去。不管我怎么捶門，怎么喊破嗓子，怎么扭打都沒有用。我被那個滿面油光全身肥肉的男人捉住了，我記得那時外面的天空很黑很黑，好像馬上就要塌下來一樣。我很恐慌，我感覺自己很弱小，好害怕，我被抓到了床上，我使勁兒掙扎，可是衣服還是一件件被撕了開來，那時我感覺撕開的好像是我的皮肉一樣，痛死了。好多蜘蛛在身上爬來爬去，好可怕，我嗓子喊啞了，叫都叫不出來。我的腿被那堆白花花的肥肉用膝蓋壓住了，另一只腿被強(qiáng)行拉開，然后是我這一輩子最痛的時候。。。后面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醒來時，仍然還是好痛，全身都痛。好多血，到處都是血，好臟，令人作嘔。。?！?p> “我被送回那個與世隔絕的后院。那時我萬念俱灰，但是我必須先報仇。我策劃著逃出去，一次次，一次次，都失敗了。最后那一次出逃被抓回來后，趙高來了，他把我關(guān)在了一個完全黑暗的地牢里。整天整夜，不給我吃的，也不給我一口水。后來，我慢慢感覺到地牢里進(jìn)來了很多窸窸窣窣的東西，它們剛開始只是爬來爬去，聲音很小，然后就越來越多，叫得也越來越響，還爬到了我身上。最后，整個地牢里都充斥著它們的尖叫，好像很多尖銳的指甲在地磚上劃來劃去，它們鉆進(jìn)了我的頭發(fā)，鉆進(jìn)了我的衣服，粘液就從我的頭發(fā)和衣服里流了出來。不知道過了幾天夜，我已經(jīng)快瘋了，縮在地牢里的一角，跟它們一樣，不停地尖叫?！?p> “地牢被打開時，亮光透了進(jìn)來，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借著光亮看到的地牢中的那一幕，密密麻麻的蜘蛛，不停地蠕動，吐絲，產(chǎn)卵，毛須的肢干上都糊著亮晶晶的粘液，密密麻麻。我身上也是，不停地有蜘蛛爬出來，頭發(fā)上掛滿了粘液。我出了地牢后反而立即嚇暈了過去?！?p> “醒來后，趙高問我，是愿意享受榮華富貴還是愿意待在那個地牢里。我縮著身子，唯唯喏喏地點頭，我會聽話，我永遠(yuǎn)聽話。”
“此后，我一直周旋在有權(quán)有勢的男人的床上。我很快就學(xué)會了怎么取悅男人，又很快學(xué)會了蠱惑之術(shù)，所有在我床上的男人，都像一個奴隸，或者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一樣，跪著求我給他們，并且事后都會離不開我?！?p> “這成為了我的資本。直到遇上云中君，他感覺到了我特殊的陰陽天賦，他說，只要我?guī)退瓿梢粋€計劃，我就可以脫離趙高的控制。只要成功勾引陰陽家的左護(hù)法、一個叫星魂的人，以后朝廷和他，都會給我一份自由自在的富貴的生活?！?p> “我答應(yīng)了他，我實在太渴望自由了。云中君去和趙高說借我一用，然后趙高隨后就把我叫了回去。趙高，趙高是個吃人的魔鬼。。。他說，他知道云中君要密謀奪得一樣?xùn)|西，叫我趁此機(jī)會進(jìn)入陰陽家配合云中君，查清楚那東西的來龍去脈，最好搶先奪過來。趙高說，我不要妄想能逃出他的手心，天涯海角，只要有蜘蛛的地方我就別想逃?！?p> “哪里會沒有蜘蛛呢？我徹底絕望了，也許我從一出生就已經(jīng)注定了沒有絲毫幸福的命運。直到進(jìn)入陰陽家，我遇見了我要勾引的對象，星魂大人?！?p> 說到這里，九喬望著天空的渙散眸子里忽然有了些微的神采：“星魂大人我從見他的第一面起，就知道他以操縱別人命運為樂。按理說，愛權(quán)勢的男人肯定也愛美色?？墒牵覅s勾引不了他。他冷酷無情，對我也不咸不淡。直到那天我從他院中出來，看見了你，我才知道我的蠱惑之術(shù)對他為什么不起作用。”
“那天，他送我出門，看見了站在院中的你，他的眼神變了。作為一個女人，這種感覺我很敏銳。出乎我的意料，我感覺到的是，他在乎你?！?p> “我很好奇。這樣一個權(quán)勢熏心的男人，怎么會真正在乎一個女人？正好云中君叫我所做的，也就是拆散你們。我覺得你是個威脅，所以回去后，我隨即就安排了那場刺殺?？上?，我失敗了，并且后來得知云中君的目標(biāo)不在于星魂大人，而是想將你拉到他的陣營后，以后就也再也沒有了刺殺你的機(jī)會?！?p> “我繼續(xù)執(zhí)行我的任務(wù)。一邊尋找著陰陽家嚴(yán)密保護(hù)之物的蛛絲馬跡，一邊繼續(xù)接近星魂大人。星魂大人擁有一切成功男人的品質(zhì)，專注、冷酷、善于操縱別人、天生令人忌憚或者敬畏，但他比那些政客更加優(yōu)秀，他更殘忍，更無情，這些不僅表現(xiàn)在視人命如螻蟻上，對于美色也是一樣。他一心專注于權(quán)勢。從勾引他到想只想靠近他卻不想勾引他，我遇到了一個真正值得我崇敬的男人?！?p> “那時我開始想著，我能不能以后就待在陰陽家。月神也說過我陰陽天賦突出，我想，如果陰陽家有人能幫我擺脫趙高的控制就好了。我不求什么榮華富貴，只要可以待在陰陽家專心修煉，偶爾還能看到星魂大人一兩眼，我就很滿足了?！?p> “但是，我的命運總是這樣，不管我的愿望有多卑微，也從來沒有實現(xiàn)的機(jī)會。云中君說，如果我沒完成任務(wù)，我就不能再待在陰陽家，他會把我送回趙高府中。我只好繼續(xù)尋找機(jī)會接近星魂大人，企圖引誘他?！?p> “可是不管我用什么手段蠱惑他，他一直不為所動。但他對我也不像其它陰陽家女弟子一樣殘忍，我一直以為，我在他心中始終還是有所不同的?，F(xiàn)在想來，可能他只是一直在利用我來蒙蔽我背后那些居心不軌的人罷了?！?p> “加上每次陷害你也不成功，云中君交給我的拆散你倆的任務(wù)就這樣，始終無法完成。我一方面已經(jīng)不想再勾引星魂大人，一方面又不得不尋機(jī)機(jī)會接近他。云中君消失的前幾天，給我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我再不成功，就只能送我回趙高那里?？墒俏一氐节w高那里，不僅沒完成云中君的任務(wù)，也沒完成趙高指示的偷取陰陽家秘寶的任務(wù)，我回去后趙高不會放過我的?！?p> “我很著急，我不想再進(jìn)那個爬滿了蜘蛛的地牢。正巧此時朝廷舉辦晚宴，我用盡全力，在宴會上獻(xiàn)舞，展現(xiàn)我最美的一面。可是，即便這樣，星魂大人的目光看的還是你?！?p> “我沒有辦法。晚宴過后，我去了星魂大人的臥房。我脫光衣服跪在地上求他，我心想，只要他給我一次機(jī)會，我保證他以后離不開我，這樣我就能完成任務(wù)了。可是，可是他連這一次機(jī)會也不給我！”
“我被迫在我崇敬的男人面前做這種下等的事，結(jié)果卻只是心上被潑了一盆徹頭徹尾的冷水。我以為，我只能回地牢了。結(jié)果第二天，我知道了云中君死了的消息?！?p> 九喬淡然地繼續(xù)說道：“是的，我知道云中君死了。大家都在猜測云中君去哪了，包括趙高也不知道云中君現(xiàn)在在哪。但是我知道他死了。我還知道，云中君的死，跟星魂大人脫不了關(guān)系。”
“那天在蜃樓上，宴會散場，陰陽家眾人也各自回院后，我跟在星魂大人后面尋找靠近他的機(jī)會。怕被發(fā)現(xiàn)，我離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所以跟丟了。可是后來，我到處找他的蹤影的時候，卻突然看見他從那五百童男童女住的地方出來了。當(dāng)時我并沒有發(fā)覺有什么異常，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云中君和那五百童男童女消失的消息傳得紛紛揚揚時，我就明白了?！?p> “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星魂大人的行為如果被任何人知道，一定會被皇帝殺了的。那么多條人命消失，蜃樓幾年的鑄造和籌備都功虧一潰，皇帝一定不會放過星魂大人的。我絕不能看著星魂大人死去，絕對不能。所以我一直死守著這個秘密?！?p> “可是，趙高一直逼我。他逼問我那天晚上陰陽家內(nèi)發(fā)生的任何可疑的事。我堅持說我那晚在星魂房間被打暈了，什么也不知道。但是，趙高不相信，他嚴(yán)刑拷問我一次又一次，我被關(guān)進(jìn)了陰森的地牢，滿是蜘蛛。。。密密麻麻地爬。。。”九喬話音顫抖。
“我以為我會瘋，但是，我竟然挺過來了，我第一次成功瞞過了趙高。從地牢出來后，趙高讓我繼續(xù)想方設(shè)法留在陰陽家。我說從月神和星魂大人那里很難打聽出什么東西，趙高便指示我從你身上著手，嚴(yán)密注意你的動向。”
“那時我想靠著陰陽家擺脫趙高的想法從未有過地強(qiáng)烈。只要陰陽家肯出手幫我，我一定潛心修煉，將來做牛做馬都忘不了這份恩情?！?p> “可是，我的愿望再一次落空了。陰陽家沒有人幫我，沒有人救我。。。雖然我屬于月神門下，但云中君死后，月神就對我態(tài)度大變。曾經(jīng)月神雖然對我并不熱心，但她看在與云中君合作的面子上，對我也時不時地教導(dǎo)一下。云中君死后，她就沒有再理會我。陰陽家其它人也慢慢不再理會我，我甚至聽到過他們恥笑我空有天賦卻沒有戰(zhàn)斗力或者控制力。。?！?p> “陰陽家沒有人愿意幫我，沒有人真心待我，我逃不出趙高的控制。。。我只能繼續(xù)聽趙高的命令，去跟蹤你。。?！?p> “但你的速度太快，我經(jīng)常跟丟，以至到現(xiàn)在仍一無所獲。趙高逼著我盡快交差，我只好找月神問了功力大漲的方法，雖然我知道我在自毀天賦，雖然我知道，沒了陰陽天賦，以后可能再也不會有與星魂大人并肩的機(jī)會。。?！本艈搪曇暨煅柿?。
“昨天我功力初成，以為今天終于可以跟上你了，沒想到，今天已經(jīng)是我生命的盡頭。。。他們把我攔住了，一個怪物來吸我的血。。。我用盡昨天所學(xué)的雷鏈術(shù)殺了他，但還是救不了自己。。。”九喬望著天空，笑得很平靜，平靜得甚至有些凄涼。
我震驚地看著她。她說的是真的嗎？怎么與我之前所推測的真相相差如此之大？按我的推測，九喬應(yīng)該是執(zhí)迷不悟無可救藥，為什么會變成是她用自己的生命和未來在全力守護(hù)星魂？為什么會變成她其實也想安心待在陰陽家卻無人能收留她？
我迅速走上前，手中浮起綠色光暈。
“沒用了……咳……”九喬嘴角汩汩地流出了深紅的血，“我快死了……救不了了……我知道……我活著也不會有比死亡更好的結(jié)局，活著太苦……求你……讓我解脫吧……”
九喬半個身子都浸泡在刺目的血色中，她臉色灰敗，手中緩緩舉起一個刻了蜘蛛的令牌，“我想，星魂大人應(yīng)該也想搶奪那樣?xùn)|西。我把趙高給我的令牌放在身上，這樣，月神就知道我是趙高派來的人了。加上我先前對那樣?xùn)|西的試探引起過月神的懷疑，看到我身上這個令牌，月神以后就會把懷疑的重點放在趙高的身上，星魂大人以后就可以更順利地去奪得那樣?xùn)|西……我一直幫不了星魂大人什么忙，也沒有機(jī)會待他好……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明白……那晚我在星魂大人房間，是你打暈了我，又把我送回房間……是你救了我……。我不怪星魂大人，他想殺了我，足以證明我對他的崇高敬意沒錯……他是如此堅定不移毫無旁念，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我真想愛他……可惜我現(xiàn)在不能了……星魂大人有你這樣干凈善良的女子陪在身邊，我沒有不甘……我可以瞑目了……”九喬遲緩而費力地將令牌塞回腰間，又從袖中抽出一方染血的綢帕。她慢慢轉(zhuǎn)動雙眼，看向我，似乎已經(jīng)無力再聚集任何神采，“我只想在臨死前讓星魂大人知道一件事……我不是甘心下賤地去一次次勾引他，我不想這樣的……他毀了我的容，我也從沒有怪過他……那張臉只是我能在趙高手中活著的資本，我真的……一點兒也不怪他……他是我唯一敬愛過的人……幫我……把這張綢帕給他……”
我目光落到了綢帕上，那張綢帕上用鮮紅的血寫著：幕后所挾乃趙高，平生所為不由己。不求眼中占一席，只愿君心偶有憶。
“星魂大人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亮光。他就像那寒冷冬夜中的燭火，飄渺不定，隨時會從我生命中消失，讓我的生命再次陷入黑暗?，F(xiàn)在我也終于明白，我的一生本就只能深陷黑暗，那抹微不可捉的亮光不過是我的幻覺而已?！?p> 九喬出神地看著天空，身下的鮮血慢慢滲進(jìn)了泥土里，“是啊……我從一出生就已經(jīng)深陷在地獄……我不知道什么叫愛，從來沒有人愛過我……我還沒嘗過幸?？鞓返淖涛毒鸵呀?jīng)要消逝在這大地……我真不明白……為什么有人生來就是享受，有人生來卻只能受苦……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也許，我的出生本來就是個錯誤……”
“你知道嗎……其實我如果能有一次選擇，我不會選擇來到這世上……我來到這個世上只覺得苦，只覺得恐懼……只感受到無助……我真希望自己沒有來過這世上……我詛咒那兩個把我生出來的人，他們?yōu)槭裁匆盐規(guī)У竭@世上來受苦……不過現(xiàn)在好了，我終于可以脫離這無邊的苦海了……謝謝你殺了我……謝謝……”
九喬的瞳孔渙散了：“啊，我解脫了……我終于可以脫離這人間地獄……那些夜色中流淌的水……黑暗中盛開的花……一如蝴蝶在冬天破繭而出……蝴蝶在冬天破繭而出……注定了出生即是死亡的命運……”
話音逐漸飄落，一方綢帕散開在地。
樹林里吹起了一陣又一陣好似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陰冷的風(fēng)。我感到呼吸困難，感到恐懼。
我抬頭，頭頂?shù)奶炜找黄颐擅?，慘淡的云朵后面好像浮現(xiàn)出一張張亡靈的臉，他們臉上帶著憐憫的笑意，看著我，露出憐憫的微笑。
我殺了一個真正的可憐之人。我雙手哆嗦。
她一生何其無奈，何其凄涼，何其辛酸。她悲哀地活著，無奈地放手，孤獨地死去，終其一生，從沒得到過片刻的溫暖和幸福。
樹林中彌漫起一股濕冷的霧氣，我感覺到愛情，感覺到守護(hù)，感覺到命運和死亡中包含的不朽，感覺到深厚情意中蘊(yùn)含的悲涼。我透不過氣來。
濃重的鮮血在地上靜靜地流著，一如死去的九喬嘴角那一抹安靜的笑意，那帶著溫和憐憫的笑意。我毛骨悚然，體內(nèi)忽冷忽熱，那霧氣好像從我的皮膚滲入了我的體內(nèi)。我喘著氣，跌跌撞撞，向樹林外走去。
濕重的迷霧蔓延，一棵棵樹隱藏在霧氣中，隱隱約約?？床磺迓?，只有一截截褐色的樹干在蒙蒙的霧中沉沉直立著，好像一個巨大的牢籠，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出。我迷路了，迷失了方向，迷失在吹不散的霧中。
黑色的烏鴉飛過，落在樹干上，死亡的眼睛望向霧影重重的遠(yuǎn)方。
回憶開始燃燒，像咆哮的巨獸張開了血盆大口后露出的嶙峋尖牙，從那張開的口中還傳來了對我的陣陣嘲笑。我走啊走，一直一直走，不停地走，卻無處可逃。
不知走了多久，冷汗沿著額角流進(jìn)了眼睛里，我喘著氣，步履蹣跚，終于走到了一條河邊。
河水深冷。我跪在地上，俯下身，顫抖著，把雙手浸到河水里。
清波粼粼的河水，洗不掉難以解脫的痛苦。
我跌坐在河邊，帶血的綢帕從我袖中滑落。
我定了定神，把它再次拾了起來，掏出火折子，將它放在了火焰上。
這樣的罪，讓我一個人背就夠了。
星魂，你該受的，我替你受了。你永遠(yuǎn)不會知曉，有一個人曾為了你，寧愿受盡百般折磨和痛苦，寧愿進(jìn)入比死更可怕的地牢。她為你，下了地獄。然而她在真正下地獄前，還要利用自己的死，為你做最后一次打算。
我們的驕傲輕狂，害死了這樣一個微弱的，但卻盡自己所能、暗中默默守護(hù)你的人。這罪太深重，無法救贖。我會為你受住。星魂，你可以繼續(xù)活在光明自大的生活里，繼續(xù)驕傲。這件事從來沒有在你的生活發(fā)生過，你的生活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陰影。
可是星魂，我今天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世界，只是它浩大而瑣碎的表象。而一些人的內(nèi)心，一些事情的真相，卻藏在歲月的背后，我們無法感知。直到有一天，當(dāng)我們真正抵達(dá)這些人的心靈，接近了事情的真相之后，才發(fā)現(xiàn)我們對生命的了解竟是那么膚淺，那么簡單。他們的心底，深藏著的苦痛，深埋著的善良，深掩著的真愛，深蓄著的大義，我們竟毫不知曉。只有時光的河流在喧響中沉寂下來，在翻滾中平靜下來，一切水落石出之后，我們才會真正理解一個生命，懂得一顆心靈，才會明白這個世界賦予我們的真實與美好。
只道年少輕狂，傷人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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