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諾薩城東北面有一座墓園,迎著齊布阿爾山峰,每日太陽攀上齊布阿爾后,才見晨曦,如同石尖兒上的雞蛋,破殼后那黃橙橙的蛋黃,無法帶來太多溫暖。
墓園中綠草凄凄,點綴的鮮花也并不艷麗,與灰暗的格調協(xié)調。
夏日酷熱向來無緣,風中總帶著陰寒,讓人起雞皮疙瘩,所以除了日常的掃墓、祭祀,沒人愿意來這里。
凄涼的冰冷之地,只有一名守墓人。
柵欄門外有顆花千樹,已經存活了數百年,每年這個時候都會開花。
粉紅色的小花掛滿枝頭,搖曳繽紛,微風徐來,落英徐徐美不勝收。
墨水寒早已養(yǎng)成了習慣,每日都在樹下坐一會兒,望著某處發(fā)呆,偶爾會想想過去的歲月。
他那橘皮似的手掌只是毫無目的的搓動手邊的花朵,將它們慢慢碾碎,最后扔在風中。
他會盯著樹前面的石頭,就好似他的目光是一把銼刀,然而那塊石頭也的確在他日復一日的注視下,變得光滑起來,就連他屁股下的石頭也生出了兩片花瓣。
65年,時間久了,很多事成了習慣。
然而,習慣被打破了。
因為一處地壟。
確切的說,是夾雜在幾座墓碑間的一個小土堆,上面的泥土還很新鮮,是墨水寒親自挖的,看上去很不起眼甚至簡陋,如果要描述準確一點的話,在墓園這種小土堆應稱作小墳。
墨水寒望著那小墳,渾濁的眼中流露出復雜的情緒,像有星辰在眼中依次明滅。
期待、激動、憤怒、悲傷、孤寂、無奈,繼而他茫然的用粗糙的手指反復搓動那粉紅色的花朵,甚至拇指和食指上都染上了顏色,目光焦躁起來。
已經十天了,卻什么動靜都沒有。
“哎,怎么可能有超越死亡的人呢?”墨水寒搖搖頭,嘆了口氣,有些自嘲,更多苦澀。
普諾海瑟神殿大占星師,那個喜歡依靠在海棠樹下,有著一頭銀色如絲綢順滑的長發(fā)家伙給了預言。
65年時光荏苒,如今看來多半只是安慰他的話,不過又能怎樣呢?
這家伙最終也連自己的宿命都沒有逃脫,與參天的海棠樹化為一體,聽聞滿樹火紅的花簇繁花似錦燃燒了最寒冷的冬天,吸引了無數朝人觀賞膜拜。
他并不責備那家伙戲謔一般的預言,起碼如果沒有這點期待,他早已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
那處地壟在他的注視下,依然平靜,山脈也沉默的佇立在遠方,似乎投來了極為遙遠的、沉默的、又不知所謂、不置可否、沒有希望的目光。
總之,這些年,他早已心如冷水。
他不再看那處地壟,也沒有看手里花的殘片,而是茫然望著空氣,仿佛在尋找風與風的間隙。
就在這時,一只蒼白的小手伸了出來,半空中揮舞了幾下,緊接著另一只也伸了出來,繼而兩只手向外彎曲扒著小墳外沿用力,一個男孩的腦袋慢慢從墳中鉆了出來。
男孩滿臉泥土,看不出摸樣,只有黑亮的眼閃著光。
好像一個氣泡被戳破,色彩一下明麗起來。
墨水寒驟然轉頭,吃驚異常,盡管在過去65年中他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在他神游之時,一個童稚卻有些老氣的聲音響起。
“喂,還愣著干什么,快些把我拉出來啊?!?p> 墨水寒的雙眼褐色泛白,臉上丑陋的皺紋就如同干癟失去了水分的爛果,頭發(fā)灰白披散在肩膀上,褐色麻布衣泛白打著青色的補丁,他的步伐有些踉蹌,當他激動萬分,顫抖地握住那雙白嫩的小手時,才漸漸覺得冰冷的溫度有了些暖意。
“你竟然活了?!?p> 因許久沒有同人交流,他說話有些緩慢,語氣也有些堅硬,總之,很不自然,但那雙渾濁的眼睛中卻熠熠生輝。
“我本來就沒死。”男孩沒好氣地回應,而后抽出手,那雙粗糙的手像尖刺一樣扎在皮膚上,拍著身上捻成塊的泥土,依稀看見他下巴微園面孔青澀。
正是消失多日的諾亞。
墨水寒看著諾亞,激動地說道:“于天賜說的果然沒錯,你果然有起死回生的能力?!?p> 墨水寒的聲音與他的年紀一樣蒼老,字與字的間隔有些長,但明顯在逐步改進。
諾亞赤著雙腳,衣衫襤褸,袍子早已成了布條,間隔不一的掛在身上,內里的長褲兩條褲腿也碎了,一身泥土,臉色微微泛青。
“我現(xiàn)在還沒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因為我身受重傷,只能暫時關閉生理機能,靠吸收些許死亡能量療傷,而且,你把我埋起來差點害死我。”諾亞指著身后拋開的小墳,說道:“要是這坑挖的再深一些,我可能就爬不出來了,只能一直關閉所有生理機能,長期下去身體就腐爛了,那就真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墨水寒沉默片刻,固執(zhí)的說道:“這些都不重要,我雖然老了,卻還沒有遲鈍,我知道你現(xiàn)在還無法擁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但我相信有一天,你會做到的。”
“無所謂了,哎,我得快些回去了,這都多少天了,安娜一定快急瘋了?!敝Z亞也想有這一天,但現(xiàn)在的情況下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安娜那張焦急的臉。
說完,他剛要轉身走,卻忽地回頭皺著眉頭問道:“當初你把我埋在這冰冷的泥土中,就沒想到在我身下鋪一條毯子嗎?”
墨水寒一怔,緩緩說道:“下次我會注意的。”
“下次?”諾亞冷哼一聲,心道果然如此,這老頭看上去一點也不靠譜,雖然能量很強,看起來是個強大的戰(zhàn)士,但那都過去了,現(xiàn)在只剩下枯萎的橘皮包裹著干癟的肉體了,而墓園陰冷潮濕的風最終會吹的什么也剩不下。
“我應該謝謝你,但你的無理讓我很惱火,因為再也不會有下次了!”他示威一樣的揮了揮拳頭,轉身離開。
當然,諾亞并沒有停止抱怨,他一直低聲嘟囔著。
“唉,賠死了,賠死了,水晶沒了,死亡之刃也沒了,什么都沒有了,以后可要怎么辦?!薄?p> 他悲憫羔羊一般的迷茫的命運,不住的搖頭嘆息。
翡翠林射出那一箭后,他也認為自己死定了,然而關鍵時刻,胸口的水晶卻忽然突然爆發(fā)出一股很奇異的能量,如果他沒有感覺錯的話,那是屬于大地女神蓋婭的能量,這股能量很微弱,散發(fā)的光芒與那道箭意比起來,如螢火與皓月,一點也不起眼,卻替他抵擋了這致命的一擊。
憑借對死亡無人能比的理解,諾亞的“沉寂術”已經到了無與倫比的地步,隔絕了生命氣息瞬間遠遁而去,強橫的惡魔之力支撐著他奔跑了一夜,盡管艱難維持加劇了生命印記的同化,直至到了一處墓地。
沒有水晶能量的補充,只能依靠收集零散的死亡能量來修補身體,迫于無奈之下,諾亞陷入沉睡,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老家伙竟然把他埋了起來。
神識很快就蘇醒了,身體雖然不能動,卻能清晰地感應周圍,這幾日諾亞對墨水寒的舉動可以說一清二楚,其無怪乎也只有這一個老家伙游蕩在墓園中,實在是太難不注意,因為他的能量層次強橫到深不可測,因為他除了發(fā)呆就是發(fā)呆。
諾亞并不認為這個像風中殘燭一樣的老家伙會因自己的冒犯言語而捍衛(wèi)尊嚴,但也關注著背后的情況,畢竟誰知道這張老橘子皮遮掩下的,是不是一顆不安靜的瘋子心呢?
然而他很快就停止了腳步,卻沒意料的那般動魄心驚。
因為后面一個聲音。
“你不換身衣服嗎?”
那蒼老的聲音繼續(xù)響起,仿佛美杜莎魅惑魔性的聲音一樣,枯枝般的聲音越來越有吸引力。
“你不想洗個澡嗎?”
“你不想餓的時候有人給你準備吃的嗎?”
“你不想累的時候有人替你按摩嗎?”
“你不想睡覺的時候有人給你唱搖籃曲嗎?”
“你不想…你不想有個仆人嗎?”
不得不說,墨水寒笨的具有拙卻樸實的魅惑力,深得諾亞青睞。
諾亞轉過身,看到一張羞紅的老臉,二人對視,繼而沉默,然后諾亞忽然露出笑容,說道:“你是說,你要做我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