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正月二十,王云飛早早動身趕去城西,將到青竹林,便聞林中一震琴音悠然傳出。這琴音初時停頓強烈,反復數(shù)次之間節(jié)奏跌宕起伏,讓人摸不著頭腦;繼而轉(zhuǎn)為平滑流暢,更顯輕松和平穩(wěn);接著音高明顯上升,似是極為緊張的樣子;再后來,節(jié)奏也突然加快,便如瀑布傾瀉而下一般,終于緩緩歸于靜止之中。王云飛也不知這曲子名堂,但隱隱之中感覺得到,這首曲子當是傳世名作。
他聽的這首琴曲名叫《酒狂》,相傳為三國時期阮籍所作。阮籍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之子,位列“竹林七賢”。當時曹魏的軍政大權(quán)控制在司馬氏集團手中,文人士大夫為了免遭殺戮,便紛紛隱居山林。阮籍就是其中之一,這首《酒狂》便是他為求潔身自保、借酒佯狂所作,以示對司馬氏集團的不滿(按:《酒狂》曲出自明代《神奇秘譜》)。
王云飛卻不知道這些,他聽琴音漸止,忙拔步入林,哪知行出不遠,就聽得琴音復起,彈的依舊是這首曲子,不過這次卻另有人隨曲喝詩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這是阮籍所作八十二首《詠懷》詩中的第一首,王云飛正巧知道此詩的來歷,心想:“這人似乎是有歸隱之心,而不愿為世俗所擾?!?p> 行到林中,乍見一座莊院。那莊院大門緊閉,門的兩側(cè)為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梅蘭竹菊作伴,夢結(jié)商山四皓”,下聯(lián)是“琴棋書畫為樂,神交竹林七賢”,而大門之上立一匾額,正是“竹林陶莊”四字。這“商山四皓”,為秦漢之交四位信奉黃老之學的博士,秦始皇時身屬七十名博士官之列,為“東園公”唐秉、“夏黃公”崔廣、“綺里季”吳實、“甪里先生”周術(shù),后來一起隱居深山,漢高祖劉邦慕名親自請他們出山為官而被拒絕。有一首《紫芝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饑。唐虞世遠,吾將何歸?駟馬高蓋,其憂甚大。富貴之畏人兮,貧賤之肆志?!本褪撬麄兯膫€表明隱居之志的。那竹林七賢,便是魏晉時期包括阮籍在內(nèi)的七個著名隱士的統(tǒng)稱,另有嵇康、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和阮咸六人。
王云飛看這副對聯(lián),心道:“這喬莊主似乎是避世之志彌堅。”左右不見有人,正要跳到墻內(nèi),忽聽得耳后又傳來了一陣簫聲。王云飛嚇了一跳,知道是有人到了,急忙閃到一旁隱蔽起來,只聽莊內(nèi)琴聲又起,這一次卻和方才所奏不同,貌似彈的和這吹簫之人所吹奏的是同一首曲子,琴簫合鳴,自是平分秋色。曲子奏得小段之后,忽然音調(diào)一轉(zhuǎn),這次叫王云飛不由得心頭一驚:“這二人明明是在比拼內(nèi)力!”原來,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琴音和簫聲之中運了功力。他內(nèi)功高深,這聲音自然對他沒有任何影響,故而他躲在一邊,靜觀其變。
曲子奏畢,只聽莊內(nèi)有人說道:“道長遠來給老夫賀壽,當真感激不盡。”聲音雄渾,內(nèi)力自是不弱。卻見一個人影一晃,已到了莊前大門口處站定,王云飛定睛一看,這人身著道袍、背負拂塵、手執(zhí)長簫,正是一個束發(fā)道人,有三十歲上下年紀。那道人說道:“喬前輩何須見外?”話音剛落,莊門大開,自里面走出一個仆人,說道:“道長,我家莊主有請?!闭f著引那道人進了莊內(nèi),大門隨即被關上。
王云飛納悶道:“這道人年紀不高,怎么卻似和那七十歲的喬莊主有舊一般?”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便尋了處僻靜地方,縱身躍進莊中,好在莊內(nèi)人丁不多,無人瞧見。他向那莊中又行出幾步,忽然見到莊內(nèi)的院中有人,忙收身退回,躲在廊道里往那邊一望,見那里正有五人,其中三個便是遲、萬等三人,另一個是適才吹簫的道人,至于剩下的一個,他長須飄飄、頭發(fā)花白,站在古琴之畔,當是那個喬莊主了。
只聽那姓遲的說道:“道長自南豐不遠而來,恐怕不止是為喬大哥祝壽這么簡單吧?!蹦堑廊说溃骸斑t前輩這話是什么意思?貧道與喬莊主也是舊識,自打相識以來,每年的今日貧道都會親自前來給他祝壽,從未有變?!蹦切者t的道:“不過今年卻大不相同了?!蹦堑廊说溃骸坝泻尾煌俊毙者t的道:“聽說道長和‘溫州通叟’林靈姜林道長的關系大非尋常,你此來想必是受他之托,來請喬大哥出山了?”
王云飛聽到“‘溫州通叟’林靈姜林道長”十字,心頭一驚:“這位道長跟林道長關系不錯,莫非他也是百怪幫的弟子?”只聽那道人道:“遲前輩誤會了,林師兄如今在朝廷之中頗得官家倚重,得賜號通真達靈先生,加號元妙先生、金門羽客,貧道更是多時未與他有過聯(lián)絡了。”王云飛心下不解:“怎么林道長不在百怪幫中,反去了朝中為官?”想起在潭州城西的寺院中聽孟和尚、尚文清等人說過“看來道長在朝頗得那狗官家的信任”,明白過來:“原來這押鏢的消息也是林道長自京城透露出來的。”
那姓萬的接過話來說道:“生封侯,死立廟,未為貴也。封侯虛名,廟食不離下鬼。愿作神仙,予之志也?!蓖踉骑w沒明白這姓萬的突然冒出的一句話是什么意思。其實這“溫州童叟”林靈姜就是北宋末年的著名道士林靈素,林靈姜不過是他的另一個稱呼而已。他少年時曾做過大文豪蘇軾的書童,蘇軾問他有何志向,他就笑而答道:“生封侯,死立廟,未為貴也。封侯虛名,廟食不離下鬼。愿作神仙,予之志也?!币馑际钦f自己更愿意修道成仙(按:此說法出自《歷世真仙體道通鑒?林靈素傳》。據(jù)傳林靈素少時為沙彌,因偷喝酒而被長老鞭打,遂憤而改做道士。后來道教為了掩蓋事實,反稱他少時為蘇軾的書童)。
姓遲的跟問道:“不錯,林道長既有成神修仙之志,怎么又去當官了呢?”那道人稍有猶豫,然后答道:“林師兄的想法,貧道可就不知了?!蹦菃糖f主聽到這里,忙笑道:“好了,好了,二位賢弟,沖和子道長遠來是客,怎可如此怠慢人家?快快快,咱們一道去廳里說話?!闭f著吩咐仆人收好了琴,就引著四人往王云飛這邊的廊道走來。王云飛瞧他們過來,未免被他們發(fā)覺,急忙找了一間屋子躲入。
他一進屋子,忙輕聲關好了門,回頭往屋內(nèi)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只見這屋子天棚甚高,上面橫梁交錯,不似一般的屋子,倒像極了大廳或正殿;那屋子當中放一案臺,左右各有一座,案上是一張圍棋棋盤,黑白兩子擺放有序;正對著門的墻面上掛著一長幅文字,寫的是《歸去來兮辭》。王云飛心想:“這篇賦乃是陶淵明掛冠去職、為明心志所作,寫的正是他歸隱田園的決心,看來這位喬莊主跟陶淵明的想法是一樣的。”又見旁邊掛著一張大大的“空”字,字旁有一對聯(lián),寫的是“幻影迷人終消逝,幽夢繁華自迷?!?,復想:“這兩聯(lián)詞倒是把世事看得通透,與這‘空’之一字著實相符?!?p> 他思考之間,只聽門外廊道里腳步聲聲,正是那五人走來。五人到了門口便即止步,那喬莊主說道:“道長請進?!蓖踉骑w大驚,左右尋不得隱蔽之處,往頭上一望,縱身就躍到了上面去。那大門被打開,五人先后進入,然后其中那個年紀最小的漢子又將門給關了上。喬莊主道:“一年未見,道長想必是棋藝見長,今日咱們兩個正好比上一比。”那個叫沖和子的道人道:“前輩有此雅興,貧道理當奉陪。”說著與喬莊主分坐兩側(cè)。
王云飛躲在屋頂?shù)臋M梁之上,見這二人坐下之后,喬莊主伸手去抓放在沖和子面前的白子。那沖和子阻止道:“前輩既已落座,就是選擇了黑子,怎可又來奪貧道的白子?”喬莊主說道:“道長,咱們?nèi)ツ陮木褪悄阆嚷涞淖?,今年可該輪到老夫了?!痹瓉磉@圍棋之道,以白子為先,喬莊主意欲先下一子,故而伸手去取。沖和子道:“不成不成,前輩是主,貧道是賓,這白子自然該是貧道所有才對?!眴糖f主道:“道長怎可這樣,你我輪流先下,不失公允,與賓主毫無關系。”
下棋之人講究的是“寧輸數(shù)子,勿失一先”,意思是說下圍棋時寧愿先失去幾個棋子,也不愿讓對手先下,故而這二人爭得厲害。那姓萬的這時幫忙解圍,說道:“道長,依我看今日是萬大哥七十壽辰,這一子需得讓了才是。”沖和子想了一想,道:“也罷,前輩便先請吧?!眴糖f主占得先機,謝了那姓萬的一句,然后提子放在了棋盤上,沖和子思量片刻,也跟著落子。二人一先一后,每次都慎重考慮,唯恐錯失了機會。
王云飛于這圍棋之法卻并不了解,是以只得待在上面,不敢有絲毫造次。過了小半個時辰,二人依舊在互相思考對方的想法,遲遲不肯落子。那喬莊主忽然身子一顫,跟著就拿白子放在了棋盤靠邊的位置。沖和子疑道:“《棋經(jīng)·合戰(zhàn)篇》有言:‘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然。’前輩分明是下棋高手,這通盤棋子也都著落在棋盤正中,為何突然將棋子送到了這里?”喬莊主笑了笑,卻并不回話。沖和子無奈,只得又在盤中下了一子。
在旁觀戰(zhàn)的遲、萬等三人都對下棋略有了解,他們也想不明白喬莊主的用意。喬莊主見沖和子落了黑子,也不假思索,又在盤邊放了一白子。遲、萬皆是大驚,因為這次落子對喬莊主而言實是討不到半點兒好處,只是古人常說“觀棋不語真君子,落子無悔大丈夫”,礙于此也就不敢多言。沖和子道:“前輩莫非是有意相讓?”又在盤中放下一顆黑子,續(xù)道:“前輩這盤棋的局勢不明朗啊?!眴糖f主也不以為意,隨手再下一子,不同的是這次卻是在棋盤的中間。
姓遲的終于忍不住了,說道:“喬大哥,你這前面都下得好好的,怎么突然開始這樣胡亂落子了?你這兩子原就不該放在這些無關的位置,白白浪費了兩次機會;至于這子則是更糟,此子一落,豈不是自殺了一片白子?”喬莊主一笑,道:“遲賢弟無須著急,愚兄自有計較?!闭f著將方才自殺的七顆白子一一拾起。沖和子也不明白了,但聽他說自有計較,反倒是不知是怎么回事,思考了良久,這才把黑子落好。喬莊主更不多想,又在邊緣出放了一顆白子。
沖和子問道:“前輩這是什么意思?”喬莊主也不回答,而是指著墻面上的那幅字道:“道長,您覺得陶淵明的這篇《歸去來兮辭》如何?”沖和子道:“隱士之志,與前輩一樣。至于文筆,自是上乘之作,貧道不敢擅論。”喬莊主道:“歐陽文忠公說過,‘兩晉無文章,幸獨有《歸去來兮辭》一篇耳,然其詞義夷曠蕭散,雖托楚聲,而無其尤怨切蹙之病?!耸钦闹u。而對于老夫而言,此賦的文前小序卻別有用意?!?p> 這歐陽文忠公即是歐陽修,“文忠”是他的謚號。沖和子聞言,仔細看了看那序文,又看了一眼棋盤,忽的點起了頭,說道:“多謝前輩提醒。”王云飛和那觀棋的三人也都沒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兒。姓萬的問道:“喬大哥,道長,你們兩個在打什么啞謎?”喬莊主也不回話。沖和子再落一子,問道:“依前輩之見,想要如何處置方為妥當?”喬莊主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靜觀其變就是。”
喬莊主仔細思量之后,又下了一顆白子。二人如此又下了下去,沖和子始終占得先機,逼得喬莊主一一應對。再過了小半個時辰,沖和子說道:“好涵養(yǎng),這么久了還能耐住性子,果真難得?!眴糖f主也不答話,繼續(xù)落子。
他這白子一落,忽聽屋外有人說道:“啟稟莊主,莊外來了一伙人,自稱是莊主舊友,要來給莊主賀壽,正在門外候見。”姓遲的道:“怎么樣,喬大哥,我就說他們一定會來的。這些人不管是誰派來的,絕對都沒安好心,最好一律不見?!毙杖f的也這么說。喬莊主道:“七年前,他們就曾派人請我出山,被我拒絕后沒想到今天又來找我,說不定是又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不過我隱居于此三十多年,一切早就與我無關了,找我又能有什么用處?!?p> 沖和子道:“前輩的私事貧道原不該多嘴,只是月前游歷江湖,聽聞南方數(shù)個州縣都發(fā)生了一件怪事,一些稍有姿色的女子都被一位道友給擄走了,思來覺得可能跟前輩的壽辰有關,這才斗膽勸上一句,不管來者是誰,都先見上一面,調(diào)查一下這專擄女子的惡事到底是何人所為。”王云飛聽到這話,心想:“原來這位道長也聽說了這件事兒,看來此事鬧得挺大的,絕不是我先前想的那樣簡單?!?p> 姓遲的道:“道長說出這話,不正是受人所托了嗎?”沖和子道:“前輩您誤會了,貧道斷無私心,更不是受了何人的托付?!眴糖f主道:“遲賢弟,道長的為人我還是信得過的?!鞭D(zhuǎn)頭謂沖和子道:“道長,這件事兒倘若和我的生日有關,那我倒是真得見上他們一面了。”吩咐仆人道:“打開大門,讓他們進莊說話?!蹦瞧腿藨寺?,先行離去。喬莊主又道:“走,咱們也先出去瞧瞧。”便與四人一同開門出去了。
王云飛見他們出得屋去,心想:“這來人應當就是孟和尚、尚文清一眾了。”跳將下來,悄聲出屋,躲在廊道邊往院中一望,見仆人打開了大門,走進來十三個人。這十三個人并不如王云飛所想是孟和尚等人,但他卻曾見過,也都是百怪幫的弟子,不過卻是魯系的,其中的王懷信和“飛刀客”王猛他都能叫出姓名。他心中想著:“這些人也來了陶莊,看來這位喬莊主不是一般人物?!?p> 那十三人中有一人向喬莊主施禮道:“屬下馮德奉魯幫主之命,特來為喬長老拜壽,恭祝喬長老如日升月恒、南山之壽?!闭f著身后的眾人便奉上了諸多壽禮,皆是奇珍,價值連城。王云飛嚇了一跳:“怎么這人竟稱呼喬莊主為長老?”只聽那姓遲的道:“喬大哥隱居在此多年,根本就不是什么長老?!瘪T德聞言道:“原來遲長老和萬長老也在?!备粡澭?,又向那遲、萬二人施禮。王云飛又是一驚,只見那姓遲的和姓萬的也不搭理。
喬莊主道:“古人說:‘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T位既來為老夫祝壽,老夫感激不盡,只是老夫隱居于此,早已不問世事,這些奇珍異寶實是于我沒有半點兒用處。諸位的好意老夫心領了,這些禮品還請拿回吧。”馮德稍加思量,說道:“喬長老也當知道,魯幫主此刻正在白龍嶺為先幫主守孝,如非這樣,必會親自南下為您祝壽的?!毙杖f的道:“魯正封已經(jīng)死了五年多了,要我看,那魯承振為魯正封守孝事假,防止魯承山爭位和抵御凌萬忠乘機偷襲才是真吧?!?p> 王云飛并不知道,原來他在蓬萊島待著的這幾年間,那魯正封因病逝世于白龍嶺,魯承振和魯承山為了爭奪所謂的幫主之位,不惜兄弟反目,彼此大打出手。魯承振因是魯正封長子之故,得到了魯系大部分弟子的支持,但是也有一部分弟子以魯承振不足擔當大任為由,支持魯承山繼位。這一來,魯系內(nèi)部分崩離析,實力大大不如風系了。而魯承振,除了要應付弟弟魯承山的奪位,還要防止凌萬忠趁著他們內(nèi)亂的時候進行偷襲。
喬莊主道:“魯正封活著的時候就知道跟風不破爭權(quán)奪位,沒想到他一死,自己的兩個兒子還是重蹈了他的覆轍?!瘪T德道:“三位長老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屬下還是開門見山了好。當年裘幫主暴斃,六大長老也失蹤其四,因有先幫主和風不破在,幫中大小事宜自然由他們處置。不過今時卻不同往日了,自先幫主逝世后,昔年的喬、遲、雷、萬、風、魯六位長老都已不在世,該執(zhí)掌幫中大權(quán)的理當是他們的后人。三位長老的父親既然都是當年裘幫主座下的長老,這時候更當出山才對。”
王云飛一聽這話,心想:“原來這喬莊主就是百怪幫當年的喬長老后人,而那姓遲的和姓萬的則是遲、萬兩位長老的后人,那么他們在岳陽樓時所說的話也就不難理解了?!敝宦爢糖f主道:“四十五年前,百俠幫遭逢大難,我三家祖上連同雷伯伯都一夜之間全部失蹤不見,裘幫主也暴斃而亡,從此百俠幫便一直混亂到了今日。我三兄弟實是不想?yún)⑴c你們風魯兩家的爭斗,這才退隱江湖,老夫幸得了這么一處地方,居住下來,不覺已三十多年。這些年來,一切也都看得開了,更不想再重涉江湖了?!?p> 王懷信這時說道:“喬長老此言差矣,憑三位長老之尊,便是魯幫主也需得禮敬萬分才是,何言如此呢?不瞞喬長老,我們這次奉魯幫主之命前來,就是想請三位長老出山,與魯幫主一道攜手,恢復本幫昔日之盛。三位長老都是百俠幫弟子,難道就真想看著本幫弟子互相殘殺而不聞不顧嗎?”那姓萬的冷冷一笑,道:“聽你所言,是想請我們?nèi)グ垘X繼續(xù)當長老了?!蓖鯌研乓徽?,便不知該說什么了。
馮德?lián)屩f道:“三位長老和魯幫主同是六大長老的后人,自然不分大小了。”姓遲的道:“那魯承振自稱幫主,難不成我們?nèi)齻€也要自稱幫主?”馮德被他一問,也就說不出什么來了。喬莊主道:“自裘幫主之后,百俠幫便只有裘幫主的遺孤才有資格做幫主,他魯正封的幫主之位尚且得來不正,何況是魯承振承襲自魯正封的?嘿嘿,你們想要騙我們出山,無非就是想在爭位之時多得些支持,只可惜老夫不愿參與此事,幾位還是都請回吧?!?p> 馮德身后站出一個女子,正是當年在芒碭山見過的那個,這時雖已年近四十,卻風韻猶存。她說道:“喬長老年屆古稀,應當所見所聞頗廣才對,如何會這般迂腐無知?”眾人吃了一驚,那姓萬的道:“你這刁婦,竟敢在此對喬大哥不敬?”說著右拳即出,打向了那女子。人群中一個男子喊道:“三娘小心!”迎頭一掌跟出,護在了著女子身前。二人拳掌相對,姓萬的反倒不能力敵,被震退數(shù)步,幸被那三十多歲的漢子扶住。那漢子道:“敢打我爹,我跟你們拼了!”說著就出拳打向了那男子。
便在這時,沖和子拂塵一甩,攔在了當中,口中宣著道號:“無量天尊。諸位既是一幫弟子,何苦在喬前輩的壽辰之日大打出手呢?”那漢子道:“道長你不要攔著,這奸賊適才險些將我爹打傷,你是看在眼里的,我若不加以教訓,豈非不孝?”沖和子正待寬慰幾句,忽聽得大門口有人說道:“萬公子不必動怒,辛三娘無禮于喬長老、霍通冒犯萬長老的事兒,自有我們幾個幫你討回公道!”
王云飛跟著往門口望去,見走進來十一個人,正是孟和尚一眾,而說話之人便是尚文清。那叫霍通的男子道:“尚文清、孟和尚,果然是你們!你們,也是來請喬長老出山的?”那尚文清一笑,道:“我們此來,只為喬長老賀壽,別無他意。”謂喬莊主道:“屬下等奉凌長老之命,特來恭祝喬長老壽誕之喜,略備薄禮,還請笑納?!闭f著著人押進院中數(shù)車奇花異石來。尚文清又道:“喬長老既羨隱居的生活,這些東西還是實用得多了?!?p> 喬莊主見這花木石塊精巧別致,確是裝點莊院的好東西,心中奇怪他們是從何處弄來。姓遲的道:“你們說是為喬大哥賀壽,絕不能沒有其他的計較,到底想要怎樣,還請快說?”尚文清道:“見過遲長老、萬長老和王道長?!比缓蟠鸬溃骸皩傧逻@次來若說沒有任務,只怕誰都不會相信,說來也巧,這次屬下的任務就是請喬長老安心在此隱居,誰要是敢來打攪,自會保護喬長老的周全?!?p> 王云飛聽尚文清稱呼沖和子為“王道長”,心中反倒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了。原來,這位道長姓王名文卿,字予道,號沖和子,是神霄派的創(chuàng)始人,與林靈姜關系不錯。而其余眾人聽了尚文清的話后,卻是誰也不敢相信真假。風魯兩系為了爭權(quán)奪利,一直在拉攏幫中中立的弟子,四十多年來從未有變,怎么風系會突然放棄昔年位高權(quán)重的喬、遲、萬三家呢?這其中的關系,其實只有風系的弟子心中清楚:當此之時的百怪幫魯系二子爭權(quán)又致分裂,只有風系一切如舊,實力最強,要是沒有當年其他四大長老的后人出面支持,將來風系自會殲滅魯系、重新一統(tǒng)百怪幫的,只是時間上早晚的事兒。
王猛“哈哈”一笑,道:“魯幫主、喬長老、遲長老和萬長老的父親都是當年裘幫主座下的長老,他凌萬忠的父親又是哪個?”阮少川道:“王猛你不要胡說八道!當年的六大長老,只風長老和雷長老沒有子嗣,不過風長老比雷長老幸運的是還有個傳人,他的衣缽自該由凌長老繼承,難不成要傳給你嗎?”王猛身邊的一個男子道:“傳給王猛兄弟也無不可,如此的話,本幫可就一統(tǒng)十余年了?!?p> 阮少川怒道:“孫進和,休得胡言!”便欲上前跟他一戰(zhàn)。那孫進和道:“阮大俠欲想動手,還請先想好了。這里我們一共有十三個人,而你們只有十一個人,貿(mào)然出手,實是討不到半點兒好處?!泵虾蜕袑⑷钌俅ɡ?,說道:“今日是喬長老大壽之喜,咱們不可胡來?!鄙锨罢f道:“這里是陶莊,不是白龍嶺,我勸你們還是要認清自己的身份,切莫失了賓客之禮?!瘪T德等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閉口不語。
忽又聽得莊外竹林之中有人說道:“剛剛那伙人就是進了這林中。”王云飛聞聲一驚:“聽這聲音,似乎來人甚眾?!惫欢鄷r,就見大門口已經(jīng)站滿了人,其中一部分是鏢師裝扮,另一部分卻是官兵。那官兵中領頭的是一個官員,一見莊內(nèi)的數(shù)車奇花異石,如釋重負一般,喜道:“果然都在這里,果然都在這里。來人,快把這些寶貝帶走,再將一干劫匪給我拿了!”那領頭的鏢師阻止道:“大人且慢,這東西既然都找到了,帶走自是無可厚非,只是我瞧里面的都是些江湖人物,依規(guī)矩不得不先打個招呼。”那當官的不耐煩地說道:“你們這些人真是麻煩,你要打招呼去打了便是,東西我可先運走了!”說著沖進莊中一隊官兵,欲要拉走那些奇花異石?!昂逼邆b”想要阻攔,孟和尚道:“今日是喬長老大壽之日,咱們不宜在此與官兵起大的沖突,先讓他們把東西帶走,咱們自有再取回的辦法。”“湖北七俠”應了,眼睜睜看著官兵把那數(shù)車東西拉出莊子。那當官的這時說道:“蘇總鏢頭,這劫鏢的大案怕是已驚動了朝廷,你既說要依什么所謂的江湖規(guī)矩,一干劫匪也就交由你拿下了?!闭f著揚長而去。
這領頭的鏢師未置可否,見那當官的去遠,便帶領眾鏢師跨步入莊,說道:“我江陵恒遠鏢局創(chuàng)立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向來不與江湖上的英雄豪杰有什么過節(jié),在荊湘一帶更有第一鏢局之稱,卻不知諸位都是何來歷,敢打敝鏢局所押的鏢?”孟和尚斜視了那鏢師一眼,道:“這位原來就是蘇松德蘇總鏢頭?!蹦侨寺勓砸徽穑S即說道:“你知道我的姓名,看來的確不簡單?!泵虾蜕械溃骸跋氘斈昶莺氵h戚總鏢頭雖然武功不高,但俠義之名遠播,這個我孟和尚還是知道的,怎么他的弟子竟然甘心淪為朝中奸佞的鷹犬?”
那蘇松德聽孟和尚說他“淪為朝中奸佞的鷹犬”,不由得大怒道:“臭和尚,休得胡說八道!”喬莊主卻不知道孟和尚如何這么說蘇松德,道:“恒遠鏢局雖然經(jīng)營生意,卻也是江湖門派,怎么會勾結(jié)朝廷之中的奸臣?”孟和尚道:“喬長老有所不知,屬下等這次給您帶來的這些壽禮,其實就是朝中奸臣朱勔等人為了討好那狗官家,命地方搜刮而來的花石綱。那狗官家偏愛什么奇花異石,便要天下百姓跟著受苦受窮,這口氣我們著實難以咽下,所以兄弟們商議之下,就給半路劫來了?!?p> 喬莊主驚道:“什么?這些奇花異石是你們劫鏢而來?”孟和尚道:“正是?!毙者t的這時上前說道:“喬大哥,還記得我和萬大哥跟你說過的丐幫馬長老被殺一事嗎?”喬莊主道:“記得,你們二位說丐幫馬長老遇到有人在潭州城北三十里處劫鏢,想要出手阻止卻被人出手給害死了?!鞭D(zhuǎn)而問尚文清、孟和尚等人道:“丐幫馬長老被殺一事,可是你們所為?”裴箸忙解釋道:“喬長老誤會了,馬長老被殺一事,我們是親眼所見,只是當時正跟這伙人動手,無暇抽身出來相救。這件事兒跟屬下等人絕無干系?!?p> 馮德笑道:“裴箸,你可推得真干凈利落,殺死馬木生的不是你們,還能有誰?”風魯兩系就爭執(zhí)了起來。喬莊主阻止道:“大家同是一脈,何苦因這件事兒吵個不休?”兩系二十余人聽他一說,便也不好再吵下去,當即閉口不語。姓遲的這時問蘇松德道:“聽聞這花石綱多為官運,如何會托付給你們恒遠鏢局呢?”蘇松德道:“我們鏢局做生意,可不分與誰,只要是出得起銀子,什么鏢都得給押。你問的這個我不知道?!?p> 尚文清道:“遲長老不必細問,這件事兒屬下可也算知道一二?!毙者t的問道:“哦?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尚文清道:“這花石綱乃是杭州造作局和蘇州應奉局負責的,原來確是官運,不過當今天下草寇四起,為避官名,先是易裝成尋常人秘密押送。先前大名府的梁中書派楊志等人給他的岳父蔡京護送生辰綱,雖說化妝成普通百姓,不幸卻被本幫梁山泊的晁、吳等七兄弟給設計奪了去,楊志等就此逃離,生辰綱更是無從找回。朝廷引以為鑒,擔心重蹈覆轍,這才決定找鏢局來押運,若是有個閃失,鏢局不比個人,總還是逃不掉的。”
蘇松德道:“我恒遠鏢局做了三十多年的生意,押鏢還從未失過手?!痹巛娴溃骸笆菃幔刻K總鏢頭當真是好記性,適才從莊中運走的那些東西,難道不是你們失手被我們劫來的嗎?”蘇松德道:“你們雖得一時僥幸,可我畢竟還是找回來了。”正色道:“據(jù)我們所查知,劫鏢之人就是你們十一個,與旁人無關。諸位,你們該不會是要多管閑事吧?!毙寥锛钡溃骸澳銈冎g的事情,與我等有何干系?放心,我們絕不會擅自插手的?!?p> 王云飛一聽,已知魯系有意看恒遠鏢局和風系相斗,自己坐收漁利,那風系眾人何嘗不知?衛(wèi)良宇道:“好你個辛三娘,無怪江湖同道都說你最擅借勢讒害忠義之輩,今日一見,果然所傳不虛?!蹦切寥镆膊簧鷼?,道:“衛(wèi)六俠,我勸你還是少逞口舌之能,多想想如何脫身吧。”姚宗天道:“區(qū)區(qū)恒遠鏢局的二十余名鏢師,我‘湖北七俠’何曾放在眼中?”蘇松德聞言震怒,道:“好,你們小瞧我恒遠鏢局,我們今日非要你們小看不得!”說著拔出長劍當先而上,其余鏢師也紛紛出招打向“湖北七俠”。
辛三娘在旁觀戰(zhàn),見“湖北七俠”和恒遠鏢局眾人打斗正酣,仍不忘說道:“蘇總鏢頭只管放心應敵便是,這個孟和尚、尚文清夫婦和裴箸如敢出手相助七俠,我們絕不袖手旁觀。”蘇松德聽得此話,心中更是放心,揮劍直刺向阮少川腹部。阮少川的武功本來就比蘇松德要高,見他一劍刺來,出指夾住長劍,運力一震,蘇松德頓感手臂酸麻,這劍即脫手讓了。尚文清見此笑道:“辛三娘,七俠的武功我們四個還是了解的,說心里話并不擔心,自然無需出手相助?!?p> 蘇松德長劍被奪,忙變?nèi)蛉?。這一招使的正是“戚家長拳”里的功夫?!捌菁议L拳”注重力道,但是蘇松德內(nèi)力不深,這一拳打出,實是沒有什么作用,輕易被阮少川化解。蘇松德不由得大驚,需知他使劍用拳,已然用出了自己的全部生平所學,眼下拳法亦不敵阮少川,想要得勝,那是幾無可能了。他知道自己即便輸了,性命絕不至于有所威脅,但放走了劫奪花石綱的劫匪,朝廷那是絕對容不得的,日后的生意怕也難以再做,恒遠鏢局的威名只怕要毀在他的手里。
就在恒遠鏢局眾人與“湖北七俠”相斗之際,只見莊院門口疾速閃進一個青影,竟奔七俠去了。這人來速甚快,眾人也未看清其長相,但見他手持一物,先往潘昊手臂上一纏一甩,潘昊本正與恒遠鏢局的兩名鏢師過招,突然被人偷襲,就再也站立不穩(wěn),直向后跌去。那人擊開了潘昊,又向苗鐵南飛腿踢出,苗鐵南正和四名鏢師對敵,也因抽身躲避不及中招。袁淑萱見那人踢倒苗鐵南之后又要對衛(wèi)良宇下手,大叫道:“衛(wèi)兄弟,我來助你!”說著取出長劍,挺身而上。
袁淑萱這劍一刺出,那來人本是要偷襲衛(wèi)良宇,陡見袁淑萱攻來,忙將手中物事轉(zhuǎn)向了袁淑萱。袁淑萱用劍格開那人物事,就聞辛三娘道:“袁淑萱,你好不要臉,竟然出手幫助七俠,那也怪不得我了!”話音甫畢,縱身直奔袁淑萱去了。尚文清身子一移,攔在前頭,道:“辛三娘,你想要傷我夫人,先問問我手中的這桿判官筆答不答應!”辛三娘自度不是尚文清的對手,朝身后說道:“你們還在等什么,快來幫我應付住他!”
尚文清見她說話之際正有機會,飛身而上,朝適才的來人戳去一筆,那來人拿手里的物事迎頭擊上,兩件兵刃相接,尚文清才瞧出那人拿的是一桿拂塵。他忙朝那人打去了一掌,那人見此大駭,回掌相對,哪知尚文清內(nèi)功深厚,這掌力一吐出,那來人掌力不濟,被尚文清震得連連后退,正被大門口進來的一行人接住,這才免得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