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沈澤端坐燈下,手捧著一本書,思緒卻不知飄到了何方,半天不曾翻動一頁。
這時,門口傳來輕輕叩門聲。
“誰?”
“奴婢是陸家大小姐身邊的管事媽媽?!?p> 是她?只是一聽她身邊的管事媽媽來找自己,心跳就忍不住開始加速。沈澤無力地搖搖頭,自己真是入了魔障了。
開門后,韓媽媽并未進屋,只福身一禮,開門見山地稟報:“我家小姐在書房等公子,有要事相商,不知公子可否移駕前去一敘?”
韓媽媽心里其實很不贊同小姐選擇此時找沈澤,不管怎么樣,深夜見外男,若不小心傳出去,終究會損害小姐清譽。怪就怪這沈公子行程定的太匆忙,明日就要啟程離開,小姐無奈之下,這才夜請此人。
半響等不到回話,韓媽媽忍不住抬頭偷偷瞪了一眼呆頭鵝似的沈澤:“沈公子?”
“?。∥疫@就同媽媽前去。”沈澤終于從呆愣中回過神,臉上一紅。
行至?xí)块T口,韓媽媽止步:“公子自行進去吧,奴婢就守在門口。”這是委婉地提醒他,不要起什么歪念。聽過兩個傻丫頭學(xué)來的那些話,韓媽媽對沈公子的品性也算是有所了解,婉言提醒只是出于謹(jǐn)慎罷了。
沈澤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他心心念念的那個身影,此時就端坐在書桌后。端莊的鵝蛋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燈下越顯柔和,明亮有神的杏眼此刻正隨著他的到訪望過來,眼神含笑而不輕浮?!澳銇砹??!敝皇嵌潭倘?,并無多余客氣寒暄,沈澤聽后卻倍感親切。
他點點頭,意簡言駭?shù)溃骸罢椅矣惺??”不敢多說一字,深怕泄露自己半分心思。
“公子此次行程匆匆,是否有什么要緊事要辦?”
“的確有事?!鄙驖蓪嵲跓o意牽連芷華,并不打算深談。
芷華卻因此對他的品性越發(fā)欣賞,主動道:“可是為了令尊之事?”
沈澤面露震驚,“你怎會知道?”
芷華做出一個“請坐”的手勢,示意他坐在對面,又執(zhí)起桌上茶壺,親自給他沏上一杯茶,這才抬眼望去:“公子可否答應(yīng)我一事?”
沈澤舉茶輕啜,“陸大小姐請說。”也不問她所求何事,直接應(yīng)承下來。
“無論我接下來說什么,公子都不要質(zhì)疑我從何處得來的消息,只需知道,小女子并不是妄言之人。”
每個人都有不想被別人知道的秘密,既然她不愿說,沈澤也不去追問,頷首答應(yīng)?!瓣懘笮〗慵热灰呀?jīng)知曉,我也實不相瞞,此次的確是為了救我父親而來?!?p> “那么敢問公子準(zhǔn)備怎么做?就這樣直接打上門去嗎?”芷華想聽聽他的計劃,若比自己的周全,也就不用再提自己的打算。
畢陀這糟老頭行事雖不著調(diào),但看人的眼光卻很準(zhǔn),沈澤的確對陸家小姐有著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的信任,當(dāng)下毫不猶豫就把自己計劃和盤托出:“我打算假扮賊人,趁那惡婦出門時把她擄走,逼她交出父親。”
芷華沒料到他竟然是這樣計劃的。“衛(wèi)國公府護院我曾有緣一見,觀其姿態(tài),都不是等閑之輩吧?公子可有萬全把握一定能從他們手里擄人?就算公子真的做到了,沈夫人也愿意交出衛(wèi)國公,公子打算帶令尊前往何處?衛(wèi)國公是朝廷堂堂一品大員,若無陛下首肯,你又怎么帶他走?倘若公子打算假扮賊人到底,到時候,朝廷定會發(fā)文追捕,令尊的身子是否又能承受這四處躲藏路途顛簸之苦?”
沈澤想不到她一個閨閣女兒家,看事卻如此一針見血。嘆息一聲,頹然道:“我又何嘗不知自己這是莽撞行事?可如今事態(tài)緊急,我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在那惡婦手里受盡折磨,性命垂危卻不管不顧繼續(xù)暗中潛伏,培植勢力吧?這與禽獸何異?我能有今天這微薄的根基,全靠營救父親這個信念支撐,父親若是不在了,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
“若公子信得過,我這里有一策獻上。此計雖要多等些時日,卻比公子原本的計劃更為周全。只不過,仍是帶有一定風(fēng)險?!避迫A欲言又止。
“陸大小姐但說無妨,無論付出什么代價,我都要救出父親!”
見他神色堅定,芷華也不兜圈子,直接說出自己籌謀:“八月初一,太后壽宴上會有刺客行刺,這些刺客我也不知是誰派來的,但我知道他們都是死士。只要沈公子能在壽宴上抓住機會,救下太后或皇上,生擒刺客,待陛下論功行賞時,你便能光明正大提出帶衛(wèi)國公離京調(diào)養(yǎng)之事。不過,這些刺客心懷死志,動起手來無所顧忌,戰(zhàn)力可比衛(wèi)國公護院之流強多了,此計說來容易,實則兇險萬分,還望公子三思而后行?!边@已經(jīng)是芷華思索一下午能想出來的最好辦法了。
聽完,沈澤站起身來,鄭重地給芷華躬身行了個大禮:“多謝小姐賜計!無論沈澤能否救出父親,此恩此德沒齒難忘!小姐一再相幫,沈澤無以為報,將來若有吩咐,必萬死不辭!”
“公子言重了。我只是幫你想了個計劃而已,其余之事,全靠公子自己。小女別無他求,今日幫你,也只是因為對公子想要拯救至親之心感同身受罷了,公子實在不必放在心上。”
沈澤搖搖頭:“大小姐此言差矣。你一番好心,一再幫我,施恩不望報是你品質(zhì)高潔,而我再三受你恩惠,怎能不時刻銘記于心,以圖后報?”
芷華聽到“時刻銘記于心”這幾個字,又忽然想起他背地里吐露心聲那段話,忍不住臉上一紅,清清嗓子,不自在地轉(zhuǎn)移話題:“對了,我有一些疑惑,不知公子是否肯解答?”
“陸大小姐請說,我定知無不言?!?p> “早年間衛(wèi)國公夫婦二人鶼鰈情深的傳聞京中無人不知,而我,似乎也從未聽說過衛(wèi)國公再娶一事,國公夫人應(yīng)該是公子的親生母親吧?不知道為什么,衛(wèi)國公府如今會是這種情況?”這些疑問自從發(fā)現(xiàn)之后就一直縈繞在芷華心頭,實在不吐不快。
沈澤面露悲愴之色,沉吟半響方才開口道來。
原來,衛(wèi)國公夫婦鶼鰈情深此話不假,沈澤也的確是衛(wèi)國公的嫡親長子,只不過,衛(wèi)國公卻娶了兩位夫人。兩位夫人同出一門,這繼室還是由原配夫人親自選定,親口要求他們在自己死后百日之內(nèi)完婚的。沈澤的親生母親是當(dāng)朝左相費寧的嫡長女,嫁給衛(wèi)國公后夫妻恩愛,可以說是一段天作之合的良緣??上У氖牵驖扇龤q時,母親患上了不治之癥。擔(dān)心后母苛待兒子的國公夫人費氏,煞費苦心決定從家里未嫁妹妹中選出一人,嫁來衛(wèi)國公府做填房。深思熟慮后,費氏在母親的建議下選擇了家中排行第七的庶妹。這個妹妹天性柔順,費氏母女就是看在這點上選了她。不過左相夫人思來想去總覺得不放心,生怕這個庶女將來嫁過去,有了自己孩子就會對付她的嫡親外孫。未雨綢繆的想法讓她最終出手,哄騙著庶女,親眼看她喝下絕嗣之藥之后,這才放心地讓她出閣。左相夫人一直以為庶女不知此事,哪料到她明明知道那是碗毒藥也咬牙一飲而盡。如此善于隱忍的女人,又怎會有一副柔順性情?因為是原配百日之內(nèi)辦的婚事,婚禮辦得匆促簡陋,就連賓客都沒請。因此衛(wèi)國公娶了兩位夫人一事,京中甚少人知道。
成為國公夫人后,繼室小費氏沒有把自己滿腔怨恨表露出一絲一毫。這個最擅長隱忍的女人,開始一丁一點地布局。她敬愛夫君,沈鑌身子不好,一年之中至少有大半時間臥病在床,每次生病小費氏都衣不解帶親自服侍病床前,擦身喂藥,從不假手丫鬟;沈鑌子嗣太少,姐姐喪期一過,小費氏就把自己的丫鬟開臉抬了姨娘,時常勸夫君雨露均沾,子嗣為重;對待孩子,無論是世子沈澤還是后來丫鬟生的兩個庶子,她都全部視如己出,帶在身邊親自教養(yǎng)。衣食住行無一不親自過問,從無半點苛刻,不但如此,若孩子們犯了錯,小費氏從來都不姑息,該教就教,該罰就罰,可以說真正的母親也不過如此。這樣一個完美的國公夫人,只用了五年時間就贏得了衛(wèi)國公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敬重。從這個時候起,她才開始一點一滴地往衛(wèi)國公府里安插自己人手。又過了七年之后,衛(wèi)國公府里幾乎所有下人無不遵她之命,衛(wèi)國公名下所有明面上的產(chǎn)業(yè)也都是她安排的人在打理,可以說她已經(jīng)成了隱形的衛(wèi)國公。所有局面都已控制住后,這個隱忍得可怕的女人這才漸漸顯露出真面目。
小費氏最先下手的目標(biāo)就是心里最痛恨的嫡母。一個孤苦無依的庶女在精明嚴(yán)厲的嫡母手里過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當(dāng)時的情況下,無論她心里是否愿意做填房,已經(jīng)看中她的嫡長姐和嫡母根本不會給她選擇的機會。那碗絕嗣之藥,若是她當(dāng)場揭穿不愿喝,嫡母灌也要灌下去。如此深仇,小費氏豈能不報?她啟動了埋在嫡母身邊十多年的內(nèi)線,一擊致命。殺了嫡母之后,小費氏竟然還主動去找父親密談,親口承認是自己所為。面對這個手里掌握了衛(wèi)國公府所有明面勢力的女兒,官場混跡多年的左相妥協(xié)了,不但不再追究發(fā)妻之死,還和女兒結(jié)成了同盟,默認了她要朝嫡親外孫下手的決定。
小費氏的仇人可不止嫡母一個,嫡長姐就是她的二號仇人。從小,無論是衣服首飾還是待客時收到的禮物,她們這些庶女所得無不是嫡長姐挑剩不要的。這也就罷了,長大后,她所嫁的還是長姐病得快要死了,為了兒子才讓出來的男人。甚至連人生惟一的一次婚禮,也因為正值長姐喪期辦得如同納妾般屈辱,小費氏心里怎能不怨?長姐已經(jīng)死了,這腔仇恨就轉(zhuǎn)到了她生前最在乎的兩個男人身上。為了報復(fù)這兩個人,小費氏先是給自己的丫鬟開了臉,抬做姨娘。沈鑌根本不是好女色之人,他連亡妻親自選的繼室都很少碰,更何況是一個莫名其妙抬上來的丫鬟?無論小費氏如何苦勸,他就是不愿意進那姨娘屋子。為了謀奪本該由長姐兒子繼承的爵位,小費氏只能用上了不著痕跡的迷香。第一次成功后,沈鑌有了庶子沈沛;為保將來奪爵一事萬無一失,不滿足只有一個庶子的她又故技重施,于是,沈沛的親弟弟沈浩出生了。說來也真是可笑,別人家的主母都是費盡心思提防小妾,只有這被仇恨蒙了心的小費氏,用迷香把夫君往姨娘床上送。小費氏有了兩個庶子,輕而易舉地收拾掉他們生母之后,養(yǎng)在身邊用心教導(dǎo),成長得絲毫不比沈澤差。
左相夫人管家?guī)资?,不可能沒有忠心于她的仆人。小費氏和費寧的一番密談,就被一個一直在追查夫人死因的老仆偷聽到了。這老仆也是個很有能力之人,他想辦法領(lǐng)了左相府送節(jié)禮的差使,趁機混進了衛(wèi)國公府。得知真相的沈鑌沈澤父子簡直不敢相信,他們心里那個完美的衛(wèi)國公夫人居然是這樣一副歹毒心腸!為了證實這老仆所說之事,沈鑌強撐病體親自打探,這才發(fā)現(xiàn)府里忠于他們父子二人的下人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了,府外產(chǎn)業(yè)管事亦全都是他不認識的人。不得不說沈鑌此舉實在是失策,不但打草驚蛇驚動了小費氏,讓她索性撕破臉軟禁起夫君,更是害沈澤失去了最佳逃命機會,若不是今生遇到芷華,沈澤當(dāng)初根本逃不出小費氏派出的護院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