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來得比往年都早。剛一月出頭,大地冰雪便已消融,一片盎然之景。
時近正午,百花街上,人聲正值鼎沸,臨街的酒肆,小二忙得不可開交,盛上了一道道鮮美可人的食物。飯菜的飄香,透過雕花的鏤窗,溢滿了整街,直引得路人垂涎欲滴、食指大動,恨不得進(jìn)去大快朵頤一番。
街邊攤位,擺滿了琳瑯的貨物,小販吆喝聲震天,人群穿梭其間,摩肩接踵,場面好不熱鬧。
“哎呀呀!干什么干什么!偷了爺爺?shù)呢洠ゎ^就想跑嗎?”這邊,滿臉疙瘩的兇悍小販,正扯著一名落魄文生的衣領(lǐng),一臉兇惡地道:
“一兩銀子,不給就甭想走!”
“這位壯士!實在...實在是人太多了!小生...小生囊中羞澀,可否通融則個...”
文生急得滿頭大汗,正不停地向小販賠禮道歉,而就在他滿面愁云,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陡聞一陣喧天的鑼鼓,緊接著,便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嗓音,振聾發(fā)聵地,徹響在街頭巷尾:
“逆子方守,不尊文圣!”
“血辱文淵,罪當(dāng)誅九!”
......
“特此巡街!以儆效尤!”
突如其來的喧囂,使得路人嘩然,目光齊刷刷地,轉(zhuǎn)向了街角的方向。
與此同時,人們還自發(fā)地,給道路的中央,空出了一條兩車來寬的通道,像是在企盼著什么,一邊擦拭著熱汗,一邊踮腳觀望。
“混賬東西!虧還是個書生!正經(jīng)本事沒有,偷奸?;?,倒是一個頂倆!”小販回過神來,當(dāng)即破口大罵,卻是發(fā)現(xiàn)那落魄文生,早已不見了蹤跡!
“我呸!”
不甘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小販?zhǔn)蘸昧藬偽?,這才放心地繼續(xù)回頭觀望:“得虧這兒還有一個文生,能讓爺解解恨!”
“咯吱~咯吱~”
在路人不知疲倦地注視下,終于,一輛血跡斑斑的囚車,遙遙地駛上了街頭。
“咔嚓~咔嚓~”
囚車四周,是數(shù)百名銀甲侍衛(wèi),個個目光如炬,不停審視著圍觀的群眾,整齊的甲胄,鋒利的刀刺,帶釘?shù)蔫F靴,閃著逼人的銳氣,如一柄鋒利的鋼刀,生生地扎進(jìn)了百花街繁華的主道,如鯁在喉,直叫人覺得違和!
“嗨!晦氣!小爺剛提搶上馬,準(zhǔn)備來一個曲徑探幽,誰想這下弄的,差些就不舉了!”像剛磕了藥般,一灰面白頰、眸里透著紅光的病態(tài)公子哥,提溜著寬大的褲頭,氣洶洶地沖到了“醉花臥”的門前,嘴里叼一根大號鎏金煙槍,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沖迎客的老鴰,大聲地埋怨起來:
“春娘!這打哪兒來的?你駢頭???派頭不小??!敢情是押到咱百花街,是回來省親了么?”
“公子說哪兒的話?死囚咱怎認(rèn)識?”醉花臥門匾下,正站著一老鴰,喚作“春娘”,聞得少爺調(diào)侃,當(dāng)即一個拂面。
“公子!您吶!是不知!這前溜的,乃是鼎鼎大名的‘西山圣子’——方小棟梁,方守!哎喲喂,這小臉兒,遠(yuǎn)瞅得倒挺白凈!”
春娘邊說著,還一邊“咯咯”地顫笑,但因其動作過大,那一臉的厚胭脂,就跟不要錢似的,刷刷地直往下掉。
斜望朝囚車一眼,公子哥噴出口煙,極不耐煩地道:“狗屁的西山圣子!爺不認(rèn)識!”
“哎喲!您怎能不認(rèn)得呢?可還記得前陣,有文生在文淵閣下,以血作章,書下了‘泱泱大玄,家者天下’,污蔑咱當(dāng)朝宰相楊忠楊大人,是‘楊殃大玄’的那位?”
一直聽春娘講罷,闊少爺才將眼皮子一番,徹底沒了脾氣。
“娘們兒就是話癆!人招你惹你了,犯著你姑娘了?人那叫義士!義士!懂嗎?”
......
自大玄定元,天府建都以來,天府西城的百花街,便號稱是“富少爺?shù)匿N金窟,官老爺?shù)膲櫬鋱觥保^算得上整個天府上下,最為熱鬧的地界之一。
往白了說,西城百花街,就是一紙醉金迷的風(fēng)月場。
但往往喧鬧的背后,總掩藏著些許不為人知的所在,例如此刻,百花街深腹,便隱藏著一座高大的酒肆模樣的建筑,連門匾都未掛,儼然不是正經(jīng)做買賣的。
建筑約莫六層,在這盡是平房的區(qū)域,顯得鶴立雞群,不過其身處百花街深巷,非但沒半點煙柳巷該有的熱鬧,反倒透露著一種門可羅雀的冷清感。
樓頂層擺滿了圓桌,基本都空著不少,而唯一一座緊鄰街角,視角絕佳,甚能夠縱覽整條百花街的,正坐著一名眉清目朗的華貴青年,身著錦緞,捂得頗為嚴(yán)實,于這炎炎夏日中,顯得頗為另類。
其身后不遠(yuǎn),四名帶刀大漢,腰大膀?qū)?,呈一字排開,拱衛(wèi)在青年背側(cè),一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油然而生。
只見,青年劍眉微蹙,望著平鋪在桌面上的黃紙,沉聲念道:
“....乾明十三年,春季會試,逆子方守,于文淵閣下,以血作章,辱沒圣賢衣冠冢,并借以誣陷本官,實為栽贓嫁禍,屬欺君,理當(dāng)問斬九族!然此賊幼年失雙,后眷于西王府下,常以謀劃著稱,故其此番逆舉,必受遣于西山王!”
“...西山王李吉軒,奸忠不分,識人不善,實乃不尊君上,包藏禍心甚久,還望陛下明鑒!”
“....臣以為,當(dāng)派西北大督衛(wèi)孫輝,即刻以重兵壓境,奪其兵權(quán),再削藩為民,緝拿入京,以絕其逆反之心,永除我大玄正統(tǒng)之后患......”
“王...公,公子,這楊忠遞上的折子,未免也太過欺人!”聽罷信中的內(nèi)容,隨扈中,那名緊挨過道的,當(dāng)即怒不可謁:
“難道他當(dāng)真以為,這當(dāng)了宰相,便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都不放在眼里?”
“偲偲可找到了?”這青年不動聲色,轉(zhuǎn)而反問道。
“這...郡主她...老劉!”這侍衛(wèi)懟了下身邊的中年侍衛(wèi),見其沒反應(yīng),這才苦笑道,“老劉已著人去找,想必不日就能....”
“郡主已有了下落!”然而,另一邊,這被喚作了“老劉”的中年侍衛(wèi),卻紅著眼眶,低聲不忿:“只可惜方少爺他...”
老劉細(xì)若蚊蠅般的聲音,并未跑出青年人的耳中,然而他恍若未聞,只是伏案而起,憑軒望道:
“方守性耿忠,學(xué)淵更是驚人,弱冠之年,便深明大義,敢孤身行此壯舉!要說舍?我哪能舍得?怎奈天下若想歸心,讀書人是重頭!自然,心不強(qiáng),無以為此壯舉!無犧牲,無以成此大業(yè)...”
“那便要置方少爺于不顧嗎?爺!對這一切,他可全然被蒙在鼓里的!您可萬萬不能棄之于不顧....”
淚水奪眶而出,很快便淌滿了老劉剛毅的面龐,然而他這一次,卻再也抑制不住,竟“哐當(dāng)”一聲,重重地跪在了地上,額頭用力地撞擊著地板,“咚咚”之聲不絕于耳。
“爺!還請您救救方少爺!救救他吧!”
“爺!還請您救救方少爺吧!”出乎意料地,在老劉之后,另外三名侍衛(wèi)竟也一齊跪下,幫著求道。
“老劉,你們...”先是愣了一秒,青年旋即苦笑:
“我有說要拋棄小方嗎?還有!你!你們!你們這幫下人!心都向著方守!瞎操心!”
額上頂著個大包,老劉卻滿眼的期許:“如此說來,方守他......有救了?!”
見青年點頭,老劉再也抑制不住,滿面淚流地放聲大笑:“天大地大,還是爺本事最大!哪用得著我們操心?便是您一句話,老劉上刀山、下火海,便是要掉腦袋,都不眨一下眼!”
“呵呵,老劉!要么就說你,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呢?不然呢?”
主街上,囚車已駛過了大半,正緩慢地接近了深巷......
遙視著囚車上那名——衣衫襤褸,渾身銬滿了枷鎖,只頭露在車外,任由一眾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路人,投石辱罵,卻兀自昂首挺胸、怒眉伸目的不屈兒郎,青年劍眉舒展,眼底流露出一抹濃濃的贊賞。
“你還真當(dāng)本王,是白來京,淌這趟渾水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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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玄上邦,在鄰周的小國眼里,是洪荒巨獸,是只要動一動嘴皮,便可將自己吞并的龐大存在,然而,對于當(dāng)?shù)氐陌傩諄碚f,大玄,更多的,是代表了一種期望,甚至于,是一種信仰。他們崇敬大玄強(qiáng)盛的軍事,羨慕大玄多姿絢爛的文化,更憧憬著大玄夜的繁華。
而中州,便是其中的代表,作為前朝舊都,如今的中州,更是大玄王朝的經(jīng)濟(jì)之都、最大的港口城市等等,諸多盛名,齊聚之下,更承載了無數(shù)番民對于大玄的野望。
“盛世之下,天下李興。前朝皇室,同是姓‘李’,前朝太祖‘李圣杰’,出身道士,崇尚風(fēng)水玄學(xué),故于中州皇城,稽首山上,興建‘玲瓏宮’,望以之鎮(zhèn)壓宵小,維護(hù)李氏王朝千萬年不倒。怎奈世事難料,雖說當(dāng)今大玄,皇室亦是姓‘李’,可真正的李氏前朝,卻不過三代,便被徹底地顛覆?!?p> 這是大多異邦番民,來到中州,所得到的關(guān)于這座繁華之城的第一段信息。
曾有一闕——
玲瓏殿萬階,踏之則登天。便指的是當(dāng)年,權(quán)臣面圣,要上至玲瓏殿前,中間需攀登“萬階”,所用挑夫無數(shù),甚有當(dāng)場累死者,猶如“登天”。不過前朝雖滅,現(xiàn)今,這“萬階玲瓏宮”,乃作為帝王行宮,仍有著凡人不可企及的無上威嚴(yán)!
除玲瓏宮外,仍有一處值得稱道的,便是中州地處大玄十大母河之二——澹江與邛江之交匯,故其護(hù)城河,貫穿中州全境,一直從城西,流經(jīng)稽首山下,直從城東門而出,此刻,正值深夜,便在中州城東門,一只中型的貨船,剛剛駛出了閘口,進(jìn)入了黑漆漆一片的邛江流域。
“駕!駕!停船!停船!攔住它!”
就在一聲急喝響起的剎那,閘門轟然落下,可縱然如此,卻也慢了一步,讓貨船安然地離去。
“該死!終歸是晚了一步!”
護(hù)城河兩岸,便是名動天下的洛州古道,此刻,靠近南岸的古道邊,正有一名錦衣侍衛(wèi)憤恨地拉緊了馬繩,旋即,他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向著來路疾馳而去。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整齊劃一的步伐,在三更半夜突兀地奏響,旋即,便是嘈雜的呼喝與衛(wèi)兵甲胄的鏗鏘,在中州的大街小巷徹夜不停。
無數(shù)人家,想要透過薄薄的窗紙,看清外界的究竟,然而映入眼簾的,不是密集的火光,便是一道道充滿了肅殺之氣的身影,開始挨家挨戶地搜查。
見得此幕,百姓們更是閉緊了門窗,連燈火都不敢點,生怕惹禍上身。
“如此說來,朝廷全境通緝的要犯‘方守’,被蒙面人截下法場后,便從天府一路出逃,之后在本官的眼皮底下,溜進(jìn)了城中,如今更是安然離去,且一直無守備察覺?”
城郊,一處較為偏僻的老宅,此刻正被官兵里三層、外三層地給圍了個水泄不通。庭院里雜亂無章,灰網(wǎng)密布,貌似久未有人居,偏西北處,則是一口枯井,旁邊站一目如鷹隼、面如刀削的干瘦文官,正頂著一對大大的熊貓眼,正探頭往井里面望著,同時罵道:
“真是養(yǎng)了一幫廢物!給本官丟人現(xiàn)眼!現(xiàn)在人呢?人去哪了?”
這人身前,正單膝跪著一名錦衣侍衛(wèi),聽得官吏此問,竟不卑不亢地道:“大人莫要自責(zé),那逃犯實在狡猾,竟趁這三個月,偷偷從這井底,打通了一條通往外城的地道,屬下已著人跟去,想必此刻剛駛離邛江不遠(yuǎn),在下派快船去追,不出半個時辰便可追上......”
“辛苦籌劃了半月,結(jié)果還是給撲了個空,若萬一叫人傳出,本官顏面何存?”又是一聲冷哼,這官吏的面色越發(fā)地鐵青,“可查出同黨?”
“目前只查出,其同黨‘宋之仙’,為天府京畿縣人,曾在天府京師大學(xué)堂求學(xué),與方守有同窗之誼,現(xiàn)為......”
錦衣侍衛(wèi)話沒說完,便被那官吏無力地打斷:
“罷了,先莫要推測,待抓住再審!區(qū)區(qū)一個庶民,又如何能在戒備森嚴(yán)的銀衛(wèi)手底下劫人?想必其后,必有高人,不過你還是秉公去辦,余下的,不許多管!也不許多問多說!聽明白沒?”
“屬下明白!”錦衣侍衛(wèi)沉聲應(yīng)下,旋即便退了下去,而隨著他的離場,庭院內(nèi)外的層層侍衛(wèi),也開始逐漸地撤去,最終只留下了官吏,及少數(shù)幾名心腹。
微嘆了口氣,這官吏再次往井中一探,感受著底部傳來的絲絲涼意,臉上泛起抹苦笑:
“王爺,屬下實在兜不住了,能幫那小子的,也只能到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