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在這等著，我去給他買點吃的東西?！辟t熙說。
“好，我們在這等著你?！?p> 賢熙去買東西，小家伙看賢熙要走，他嗖的一下站了起來緊緊地跟在賢熙身后。
“我去買東西，你在這等著，我一會回來。”
小家伙并不管賢熙說什么，更不管她去做什么，賢熙走到哪他跟到哪。我們只好把他帶上，賢熙給他買了幾個包子，小家伙狼吞虎咽吃起來，就算吃著東西也緊緊拉著賢熙的衣服不肯放手。帶著一個小尾巴也沒有辦法討飯，我們只好往山上走。
小家伙慢慢和我們熟悉起來，嘴巴嘮嘮叨叨說個不停，他吐字不清，聽不懂他在說什么，我們只是哼哼哈哈答應(yīng)著，這似乎并不影響他的興致。
“這下該怎么辦？”我問賢熙。
“我哪里知道怎么辦。”賢熙無奈地說。
“既然他也無家可歸，不如我們把他留下吧?！蔽矣X得孩子可憐。
“我也這樣想，可是你覺得我們留下他能養(yǎng)活的了嗎。我們都忍饑挨餓，他這么小能受得了嗎？”
“那你當(dāng)時為什么幫他？”
“看他那么可憐，哪有多想?！?p> “真拿你沒辦法?！蔽疑钌畹貒@了一口氣?！安恍芯桶阉统鋈グ??！?p> 賢熙沉默著沒有說話，她大概又動了惻隱之心。
“姐姐……姐姐……哥哥……哥哥……”小家伙似乎能聽懂我們的話，在我們身后不停地叫，仿佛不愿意我們把他送走。
我又想起我的妹妹，不禁心生憐憫，他大概和我妹妹差不多大吧，想著想著眼睛也濕潤了。
“我們不會把你送走的，你放心吧?！辟t熙認(rèn)真地說。
說完之后小家伙不再叫了。
我們回到小棚子里，賢熙愁容滿面的趴在山坡的草地上，她深知憑我們的力量根本就養(yǎng)活不了這孩子，小家伙也學(xué)著賢熙的樣子趴在地上，看他可愛的樣子，我們怎么忍心把他送走，即便是送走了，誰能保證他是不是能好好活著。
就在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山頂傳來清脆的鐘聲。
賢熙一下子從地上彈了起來：“有了，我們把他送到寺里去，這樣他既有棲身之所，我們也可以經(jīng)常見到他?！?p> “對呀，我怎么沒想到呢?！?p> 我們領(lǐng)著狗剩來到山頂?shù)乃吕铩Ｗ〕质且粋€慈善的老頭，他看到孩子沒有多說話，便吩咐人們給他沐浴、更衣、削發(fā)，不一會他就變了一個樣子。狗剩似乎對這里非常滿意，高興的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完全把我們忘記了，走的時候住持給了我們幾個干糧，我們謝過住持。
后來我們?nèi)タ催^他一次，大概是相隔時間太久了，他看到賢熙楞了一下，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飛快的跑到賢熙身邊，緊緊抱住她不肯放手。住持說他塵緣未了，不要再打擾他了。從那以后我們就沒有再去看他。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有時我對乞討感到厭倦，因為每天要面對形形色色的人，也許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才真正開心，一旦離開了那個小房子走到人群中，生活就變成了一場斗爭。
一天，我們乞討到一條街，街上稀稀拉拉沒幾個人，我們正專心要飯的時候，不知從什么地方跑來一群小叫花，把我們團(tuán)團(tuán)圍起來，他們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領(lǐng)頭的是一個白白胖胖的乞丐，他一下把我推倒在地上。
“你們干什么？”賢熙大聲問。
“這是我們的地盤，你們敢跑到這來要飯?！鳖I(lǐng)頭的乞丐笑著說。
“都是叫花子，憑什么說是你的底盤？”賢熙毫不示弱。
“憑我們?nèi)硕?。?p> “哈哈，要飯看的是本事，沒本事把天下說成自己的也討不到東西?！辟t熙譏諷他們。
領(lǐng)頭的乞丐鼻子都?xì)馔崃?，他見從賢熙那里討不到便宜，就沖我走過來。
“這不是那個傻瓜嗎！”。他指著我哈哈大笑。
“還沒餓死呢？”一群乞丐前俯后仰。
其中一個乞丐沖過來把我按到地上，我拼命掙扎。賢熙發(fā)瘋似得地抓住他的頭發(fā)把他拖到一邊。
她憤怒地?fù)]揮拳頭警告他們：“你們再敢動一下試試！”
看到賢熙憤怒的樣子，領(lǐng)頭的乞丐膽怯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總之這是我的地盤，以后不允許你們出現(xiàn)在這里，否則就打斷你們的腿?！?p> 說完他們一溜煙跑掉了。
“這是什么世道，叫花子還要欺負(fù)叫花子。”賢熙生氣地說。
一次，一個身穿西裝衣冠整潔的青年人挽著一個衣著光鮮的女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我以為可以討一些錢，我走上前去伸出飯碗：“小姐，可憐可憐我吧?！?p> “呀，這人怎么這么臟??！”女人趕緊用手帕捂住鼻子，閃身躲到男人身后。
“達(dá)林，不要怕?！蹦腥松焓址鲎∨?，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覺得自己快要有麻煩了，還沒來得及躲閃，他抬起光亮的皮鞋一腳踢到我的肚子上，我雙手捂著肚子跪到了地上。女人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兩個人大搖大擺地走了。
我捂著劇痛難忍的肚子掙扎著，賢熙從遠(yuǎn)處跑過來把我扶起來，氣憤地說：“衣冠禽獸，他們這種人永遠(yuǎn)都不會可憐別人，因為他們體會不到別人的痛苦。”
賢熙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到我的心上，讓我無地自容，把別人的痛苦當(dāng)做自己的笑料，我曾經(jīng)何嘗不是這樣。
慶幸的是我遇到了賢熙，她改變了我，她像一個循循善誘的先生，無聲無息的引導(dǎo)著我，讓我學(xué)到了枯燥書本上學(xué)不到的東西，讓我學(xué)會了如何面對書本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乞討成了我們每天必須的工作，照例我們每天都會早早地回來，她給我做飯，我教她識字。她很聰明，沒多久就能讀出招牌上的字了。于是我們乞討的東西又多了一樣——書。遇到刮風(fēng)下雨我們就躲在小屋里擠在床上聊天、講故事、看書。賢熙總會帶來快樂和希望，哪怕是餓肚子也不會覺得痛苦。
這樣的日子雖然輕松快樂，卻也并非無憂無慮，忍饑挨餓不必多說，挨打受罵也早已是家常便飯。可是真正讓我害怕的是卻是我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它來自我的心里，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喧鬧還是寂靜，我都能感覺青面獠牙的黑白無常就在自己的身邊，無時無刻不在窺探著我的一舉一動，稍不堤防他們就會張著血盆大口向我撲來。
我把自己擔(dān)心害怕的事情告訴賢熙，她吃驚瞪大眼睛說：“你心里有東西在作怪，你的擔(dān)心是沒用的。生死早已注定，你想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p> 我知道這都是安慰我的話。也許她自己也很害怕，睡覺的時候她會緊緊抓住我的手，讓我一遍一遍去看門有沒有關(guān)好，窗子是不是開著，外面是不是有腳步聲，有時深夜醒來我聽到她嗚嗚的哭泣。
在街上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日本人追捕學(xué)生模樣的人，他們拿著槍追著學(xué)生滿街跑，一邊跑一邊喊，追不上的時候還會開槍，街上的人們像受驚的騾馬四散奔逃。有時候他們還會拉著面目全非的人游街、槍決。犯人們被蒙著眼睛，捂住嘴巴，身上被繩子綁的結(jié)結(jié)實實，在人們的驚叫聲歡呼聲中瑟瑟發(fā)抖。每次這樣的事情都圍了好多旁觀者，可是我們從來從來不去看槍決。我感覺自己能體會到他們的恐懼，我記得有一次和小伙伴捉到一只刺猬，我們把它放到水里淹，那只小刺猬全身不停的顫抖，它一定很害怕，我想那些犯人大概也和刺猬一樣的恐懼吧。
有一次在街上乞討，我似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糧店老板的兒子秋生，他穿著黑色的衣服，戴著圓圓的禮帽，低著頭急匆匆的走在街上，我想追上去，可惜他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雖然我們盡量遠(yuǎn)離那些血腥的殺戮，可不幸仍舊到來了，死神仿佛是如期而至，無論我們怎么跑終究逃不出他的魔爪。
一天，我們走在街上，我和賢熙正商量著怎么度過冬天。
“我們要把房子的破洞補(bǔ)上，還應(yīng)該在房子里壘一個火爐，冷的時候還可以燒一些干柴，必須要做一個煙囪……”賢熙計劃著好好收拾一下房子。
突然傳來乒乒乓乓的槍聲，街上的人們尖叫著四處逃竄，可是我被嚇傻了，捂著耳朵站在地上一動不動，賢熙在混亂中被人們推擠著，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周圍混亂的腳步和刺耳的尖叫把我推向崩潰的邊緣。所有人都在爭相逃命，我無助的站在人群中被推擠沖撞著，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一般。就在無力掙扎的時候我再次看到賢熙的身影，她那么顯眼，就像黑暗中一束耀眼的光，即便是在混亂的人群中我一眼就能辨認(rèn)出。她推開逃竄的人群向我跑過來。就在幾米遠(yuǎn)的地方，她向我伸出手，她突然直挺挺地倒在我面前。我跪到她身邊驚慌地看著她，她肚子上流出一大攤血，鮮血像泉水一樣不停地涌出來，沾滿了衣服，我用手捂住她的肚子，怎么也堵不住。她眉頭緊鎖，嘴唇顫抖，身體不停抽搐。
我抱起她：“賢熙，賢熙……”
“張……龜年……”
我不禁她失聲痛哭：“對不起……我騙了你，我不叫張龜年，我叫孫繼業(yè)，對不起，對不起……”
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孫……繼業(yè)……真好聽……”她眼睛直直的望著天空，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媽媽……媽媽……”
她仿佛睡著一樣，頭無力地歪向一邊閉上了眼睛。
我背起渾身是血的賢熙搖搖晃晃向山上走去?！百t熙，賢熙，我們回家，沒事了，我們回家，你說話啊，你還記不記得說過等不打仗了我們一起做生意，我做你的賬房先生……我這里還有錢，我拿出來，我們一起……你說話啊……我們快到家了……”無論我怎么呼喚，她都一聲不吭。
走到山腳下我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便什么不知道了，我再次醒來，我趴在臺階上，賢熙歪倒在我身邊，看著一動不動的賢熙哭了起來。我拉起她冰冷的手，這只柔軟的手曾經(jīng)拉著我走過大街小巷，曾經(jīng)帶給我溫暖和希望，現(xiàn)在我卻要帶著她走向墳?zāi)梗覍幙系瓜碌娜耸俏?，這對她太不公平。大風(fēng)悲痛的搖晃著樹木，鳥兒哀鳴不已，它們看到了我的悲傷，又怎么能體會賢熙悲慘命運；它們知道失去親人的痛苦，又怎么能知道失去一個本不該失去的生命是多大的悲痛。那子彈不應(yīng)該打中她，我寧愿它擊中的是我。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衣衫破舊的和尚走過來，他拄著一根竹竿，背著一個破竹簍，竹簍上卷著一個草席。他走到賢熙身旁放下手里的拐杖摸了摸全身是血的賢熙，然后抱起她向山上走去，我跟在他后面，我們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就像畫卷一樣在我腦海中慢慢展開，她的一舉一動在我眼前重現(xiàn)、一字一句在我耳邊回放。我們登上臺階，一步步走向山頂，仿佛是一步一步登上天空，她像一只輕盈的燕子在空中飛舞盤旋，向著云霄飛去。他把賢熙抱進(jìn)廟里，我呆呆的站在門口看著忙碌的人們。
狗剩跑出來爬在賢熙身上嚎嚎大哭，僧人怎么勸都勸不住，一個僧人把他拖進(jìn)屋子里在外面把門鎖上，狗剩砰砰拍打著木門?？吹竭@一幕我哭了，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哭了，無論在誰的眼里她都不應(yīng)該早早的離開這個世界。
不多時，院子里傳來和尚們誦經(jīng)的聲音，嗡嗡的聲音在院子里回蕩，我突然感覺從未有過的釋然，仿佛對于我們來說死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
我把賢熙埋到我們小棚子前面的空地上，連同她的錢罐子、乞討來的幾本破書和我送給她的手鐲。我坐在賢熙的墳前，廟里傳來悠長的鐘聲，鐘聲響徹山谷，我不知道賢熙是否可以安息了，也許用不了多久我也會追隨她而去，到那時她就不會是孤單一人了，我也不會孑然一身活在這世上了……
我試著學(xué)習(xí)賢熙的開朗，去繼續(xù)她的生活。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做不到。每次回到那個小房子里以后，除了思念親人，現(xiàn)在又多了一份思念。賢熙常常蹦蹦跳跳跑到我夢里來，笑得像陽光一樣燦爛，帶給我溫暖、快樂和對生活的希望。她總是邊跑邊回頭看著我說:“等不打仗了，我們一定可以過得很好?！庇谑俏易钒∽钒?，卻怎么追也追不上她，每當(dāng)我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空蕩蕩的房子里，躺在冷冰冰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