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走，我的家在這里，我親人也在這里，我要找到我的家人。我要結(jié)束戰(zhàn)爭，我要改變這一切，改變這個國家?！彼亮瞬聊槨?p> “秋生也是這樣說的?！弊詮纳洗畏珠_，我只見過秋生一次。那是一個暖洋洋的午后，我坐在墻角曬太陽，遠(yuǎn)遠(yuǎn)看到日本人開著汽車開過來，車上站著幾個面目全非的學(xué)生，聽人們說游街之后要拉去槍斃的。在人群中我看到了秋生，他帶著帽子站在人群中偷偷抹眼淚。人們擁在車后面緩慢前行，而秋生卻退了出去，我跟著他走進(jìn)一個冷清的小胡同，他轉(zhuǎn)彎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我，然后沖我點點頭。我們走進(jìn)胡同盡頭的一個小院子，里面只有兩間破舊不堪的小土房和一個大磨盤。他關(guān)上門坐在磨盤上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fā)，我不知道該怎么勸慰他，只好一聲不吭的坐在他身邊。沒多久他竟然哭起來，他一邊哭一邊說：“剛才車上拉去槍斃的兩個人是我兄弟，前天他們還說回老家看看，沒想到晚上就被抓了。那天我們說好在李記吃飯，我遲到了一步，眼睜睜看著他們被帶走。我急瘋了，那是我的兄弟，被日本人抓走我能不著急嗎。我到處拖人打聽，想把他們救出來。他們說當(dāng)晚就打死一個，另外兩個半死不活，救出來也沒用了，我說哪怕還有一口氣也要把他們救出來。沒想到今天就……我心疼啊，多么年輕的生命，前幾天還生龍活虎，轉(zhuǎn)眼間就沒了。你不知道，剛才他們經(jīng)過的時候，我都不敢看他們的臉，為什么？我害怕啊……誰知道有一天我會不會變成那樣子……死亡無時無刻不在追著你跑，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一刻也不停歇，你慢他就慢，你快它就快，總之他就在你身后盯著你，就像貓捉老鼠一樣，把你撲倒玩弄一會再放了你，再捉住，再放了你，直到它玩夠了，才要你的命……這是折磨，是羞辱……我真受夠了，與其茍且活著不如上戰(zhàn)場拼個你死我活……”最后他給了我一些錢和衣服。
他搓了搓手繼續(xù)說道：“秋生是個好人，不過干這個不是看人品。你知道我們活的多悲慘嗎。前些日子一個女同學(xué)被抓進(jìn)去，第二天就瘋了，被日本人扔到了大街上，身上就裹著一塊破布，臉上、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腿上還有長長的血跡，我們給她梳洗干凈然后把她送回家，她母親當(dāng)場就暈倒了。后來她清醒一點了，結(jié)果跳井自殺了……你說我們?yōu)榱耸裁?，為什么，我每天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怕忘了嗎？不是啊，我怕一天不問自己就堅持不下去了，我是硬撐著，我也是人啊，誰不想好好活著呢?？墒钦l又能理解我們，外面那些人看著槍斃我們的兄弟非但不同情，反而叫好，我們是仇人嗎，他們死不是為了那些叫好的人嗎……昨天又走了兩個兄弟，去當(dāng)兵了，他們說還是上戰(zhàn)場痛快，我也知道上戰(zhàn)場痛快，可是如果沒有喚醒人們，趕走日本人又怎樣，到時還會有美國人、俄國人、德國人……他們誰都可以欺負(fù)我們，誰都不會把我們當(dāng)人看，因為我們的國家貧窮、弱小，我們的人民冷漠、愚昧，對國家、同胞毫不關(guān)心……我們要喚醒國人的意識，讓每一個人正義、擔(dān)當(dāng)、友愛，讓這個國家富強(qiáng)，人人平等、自由?！彼秸f越激動?！斑@又談何容易，這比打仗還難啊，打仗也許打個幾年就能結(jié)束了，而喚醒民眾的意識需要幾代人，只能慢慢改變，需要的是環(huán)境。泥巴放到什么模子里就會捏出什么形狀，人就像泥一樣，放到什么環(huán)境里長成什么樣的人，關(guān)鍵是社會的問題，要創(chuàng)建一個獨立、平等、自由的環(huán)境……你懂嗎？”
我搖搖頭。雖然我聽不懂，但是我覺得他說的東西很新鮮、很吸引人，讓人無限遐想。我感覺自己就好像一個被長久關(guān)在黑屋子里的人，突然有人為我打開了一扇窗，明媚的陽光照進(jìn)來，整個世界都變得五彩繽紛。但是這扇窗和賢熙的不同，賢熙的那扇窗帶給我的是快樂和對生活的希望，或者只能說是在冰冷世界里的一種自我慰籍，是弱小生命的無奈與掙扎。而他為我打開的這扇窗帶給我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讓我看到不一樣的生活，能夠讓改變所有人的心智，讓人們充滿熱情，看到希望，不再麻木不仁。我感覺自己就像沉睡在地下的種子，在雨露的滋潤下慢慢地鉆出泥土。
“小兄弟，聽起來很美好，這可不是簡單的開玩笑啊，是需要付出鮮血和生命的，是和閻王爺做生意——拿命換啊。”
他的話把我從美好的夢想拉回到現(xiàn)實中。
“這些事情小孩子聽一聽就可以了，你還太小了。小兄弟，你是一個好苗子，要是再大三四歲，我可就帶你去干一番事業(yè)。”
“現(xiàn)在不行嗎？”
“現(xiàn)在不行，太小了啊，跑都跑不動。小兄弟謝謝你啦，今天聽我說了那么多，你在這慢慢吃吧，我先走了。”說完一溜煙消失了。
他說了那么多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他的話卻使我如沐春風(fēng)，即便是回憶很多遍都不覺得乏味。
我常常坐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感受陽光照在身上帶來的一絲溫暖，享受片刻的平靜，就像是站在自家院子里，太陽下我仿佛能聞到陽光帶來的焦灼的味道。冬天的太陽總是匆匆忙忙，你還沒來得及感受它的溫暖它就已經(jīng)把大地交給寒夜。
一個寒風(fēng)刺骨的黃昏，我走在街上，在人群中突然看到翻譯官表哥，他穿著長長的大褂，衣領(lǐng)豎起來遮住半個臉，提著一個酒瓶子頭發(fā)蓬松，衣冠不整，踉踉蹌蹌地走在街上。他在城里轉(zhuǎn)悠了一會向城外走去，他走到長滿茅草的河邊，在草叢里坐下來，他猛地仰頭喝了一大口酒，接著跪在地上咳嗽不止。我走上前去，他滿臉都是眼淚、鼻涕、口水，他用衣袖抹了抹臉。他身上完全找不到當(dāng)初“春風(fēng)得意”的影子，看上去就像一條落魄的喪家犬。聽到動靜他嚇了一跳，當(dāng)發(fā)現(xiàn)是我之后又低下頭，不一會發(fā)出上氣不接下氣的抽泣聲。
“沒想到臨終還有人來給我送行。你是來看笑話的吧，你一定很高興吧？”他抬起頭擦了擦眼睛。
“我不知道你說什么？”
“聽不懂沒關(guān)系，反正一會就知道了?！?p> “你們?yōu)槭裁匆獨⑷耍俊?p> “不是我們，是他們?！彼蝗槐┨缋住！拔液退麄儾皇且黄鸬摹Ｎ也皇菤⑷朔?，不是劊子手……”
“好吧，他們?yōu)槭裁礆⑷?？?p> “以前我覺得我知道，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現(xiàn)在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我在日本的時候，所有人都說他們是正義的，是為了幫助我們。我身邊所有人都是狂熱的，就連我也覺得他們說的對，我比他們更想讓自己的祖國變得強(qiáng)大，想讓中國人變得幸福，于是我跟著他們回到中國。可是回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被騙了……他們是一群騙子，一切都不像最初想象的那樣，所有的一切都顛倒了，他們帶著我殺人，搶東西，這是為了我們好嗎？搶東西為了我們好嗎？殺人也是為了我們好嗎？那些手無寸鐵的人有罪嗎？即便是有罪不需要審判就可以結(jié)束他們的生命嗎……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變成了這樣子，你以為我看到殺人不害怕嗎？你以為我愿意看到殺人嗎？你以為我愿意被罵漢奸嗎？你以為我愿意整晚整晚睡不著嗎？你以為我愿意閉上眼睛腦子里全是死人嗎？可事情就發(fā)生在我面前，我有什么辦法。他們說我是軍人，軍人就應(yīng)該殺人，這是放屁，我是什么軍人，我他媽的是畜生?，F(xiàn)在我明白了他們?yōu)槭裁礆⑷恕?zhàn)爭就是要奪人性命，把人推向地獄，無論是好人還是壞人、老人還是小孩，誰也逃不過死亡的魔抓，他只要抓到你，就別想逃，這就是戰(zhàn)爭。你覺得戰(zhàn)爭會帶來什么，只有死亡?！彼秸f越興奮，繪聲繪色，仿佛只有他知道其中的秘密?！八驼驹谀惚澈罂粗悖鲁鏊劳龅纳囝^不停地試探，也許你自己不知道，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其實它已經(jīng)盯了你很久，它突然把你撲倒在地，用鋒利的牙齒咬住你的喉嚨，也許你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就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獻(xiàn)血從的脖子上流下來，染紅了你腳下的土地……”
“我父母，我妹妹也是這樣死的，是嗎？”
他越說我越惡心，他已經(jīng)瘋了，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瘋子。
“現(xiàn)在輪到我了，它已經(jīng)扼住了我的喉嚨，正張著血盆大口，只要一下，我就會失去知覺……”
“你去死吧！”我大聲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