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梁王推開門,李四上前打傘,被梁王呵斥,只好在后面靜靜地跟著。梁王的步子很慢,雨越下越大,外衫已經(jīng)濕透,卻絲毫沒有要打傘的意思。
“你喜歡過人嗎?真心的喜歡?!绷和趸剡^頭,見李四愕然地看著自己,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
梁王自嘲地笑笑,“萬般算計又如何,面對喜歡的人,多少謀算都是無用的?!?p> 但,不愛又如何,人在我這里,日子還長著,日久生情,梁王從未這樣相信。
代辛的人是謀算來的,這顆心也只好接著謀算了。拿出真心和金終南比,不是比不過,只是自己來晚了。代辛的心早就給了那人,只好依靠心智把這顆心,搶回來。
下午間,大夫果然過來了,是個模樣和氣的白胡子老頭,聽說是大章城的婦科圣手。一進(jìn)屋就說熱,三琴瞅了瞅外面雨剛停涼颼颼的風(fēng)正吹著,心里奇怪,還是趕緊給上了涼茶。
代辛見怪不怪,笑著看著老頭幾口便把茶喝了,心情莫名地輕松許多,問道,“我見您是出門忘記帶傘了吧?”
老頭點(diǎn)頭,“可不。人年紀(jì)大了,記性也不好了。出門前我那老婆子叮囑了再三還是讓我忘了。半路就下了雨。”
“趕緊上熱茶?!贝琳f道,“先把我這壺端過去?!?p> 老頭搖搖頭,“一路都是小跑,一身汗。”接過柳兒遞過的帕子,在臉上隨便擦了一把,扔在一邊。柳兒皺皺眉,看向代辛。
代辛覺得這老者有些意思,就多說了幾句,仔仔細(xì)細(xì)地說了自己的情況的各種異樣。
“老朽要診脈才能確定,不過看您的氣色,若真是有孕,定是氣血不足。”老頭坐到代辛旁邊,終于有了一個醫(yī)者的模樣。
三琴不放心在邊上站著,看著比代辛還緊張。代辛知道這會梁王送來的人,醫(yī)術(shù)自是不必說,只是今個的表現(xiàn),還真是有些意思。
代辛自顧自地思索著,沒注意梁王也進(jìn)來了。梁王看著代辛微低著頭,專注的模樣,臉上淺淺的笑意,就覺得今天這大夫是請對了。
“恭喜王爺恭喜王妃,”老頭跪下身子,說道,“確是喜脈?!?p> 梁王面帶喜色,大聲說道,“賞?!?p> 李四在后面捧著一小盒的銀子交到老頭手上,說道,“以后來要有勞您多多操心。”
老頭見到銀子大約有個百十兩,先是惶恐,很快就喜笑顏開地接了過去,又笑瞇瞇地走到梁王面前,說道,“王妃氣血不足,胎還不太穩(wěn),需要靜養(yǎng)。老朽開好藥方,一定要按時服用。五天后,老朽會再來一次。請王爺放心?!?p> 三琴心里是喜的,觀望著梁王的臉色,似乎頗為高興。三琴甚為疑惑,又看了看代辛,見她也是一副搞不懂的樣子。
梁王面色舒展,悠悠地看著代辛,說道,“大夫說要靜養(yǎng),你可聽到了?”
終究還是代辛沉不住氣了,屏退了左右,屋里只剩梁王和代辛兩人。
“你在盤算什么?”代辛看著梁王陰晴不定的臉,總覺得背后嗖嗖地冒涼風(fēng),“你可不是以德報怨的人,何況還是這般的情景的?!?p> 梁王嗤笑道,“這回我還真就要以德報怨了。我打算好好栽培這孩子?!?p> 代辛思量了許久,恍然大悟,感嘆梁王不愧是陰險毒辣,“讓金終南的孩子認(rèn)賊作父,日后再讓他與親生父親結(jié)下仇怨。你可是這般打算?”
梁王面色不變,“我的這番大度,與你與我與他,都是最好的了,不是嗎?”
“你要感謝你的夫君寬宏大量,才能留下這孩子。不然,就算一尸兩命又怎樣?外人知道了,也不會說我一個不字的?!?p> 晚飯前,李四過來傳話說王爺今晚就不過來吃飯了。代辛回到寢間躺著,又聽外面鬧哄哄的,就叫了柳兒進(jìn)來問怎么了。柳兒喜滋滋地小跑著進(jìn)來,說宮里的賞賜來了,又說旨意說王妃胎還不穩(wěn),要不用親自接了,在這里謝恩就好。
這邊金終南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那邊卻得到了梁王妃有孕的消息。陳辭見金終南一下午臉色都陰沉地緊,估摸著是因為梁王妃懷孕的消息,卻不敢開口,更不知如何勸解。
一言不發(fā)的金終南坐在窗邊,看著窗外連綿的細(xì)雨,雖是初春,風(fēng)吹在臉上還是一絲絲的涼意。金終南細(xì)數(shù)著這么多年來與孔代辛的過往,感嘆不已,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心卻早已彼此牽掛。當(dāng)年孔代辛初次嫁人自己無力回天,這次再嫁自己還是如此。本想著利用清明祭拜祖先的契機(jī)將代辛帶出來,哪怕是付出再多代價,也是值得的。
金終南本來聽到代辛有孕的消息,是歡喜的,多方打聽,心中又生了疑。梁王的表現(xiàn)太像一個父親應(yīng)有的樣子了。若說他在表演,可是這么大的一頂綠帽子,他能這么云淡風(fēng)輕地就戴上了,無聲無息地吞下這啞巴虧?
暗樁的消息說的清楚,梁王現(xiàn)在對王妃極好,日日看望,飲食起居無不親自過問。雖然以金終南對代辛的了解,這孩子應(yīng)該是自己的,但看到這么多聽到這么多,金終南的心還是動搖了,甚至還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憤怒。
這就是梁王的過人之處了,忍了常人不能忍之事,換來的是原本相愛信任的愛人間難得的裂縫。裂縫一旦有了,就永遠(yuǎn)在那里,不會愈合,只會越裂越大,只要自己再使力推一把,金終南與代辛的信任就徹底崩塌了。
從相愛到相恨,只有一步之遙。
嗜睡的代辛沒有精力想那么許多,強(qiáng)烈的孕吐和嗜睡,正折磨著她。她此時一心想著腹中的孩子,能健康平安。更不會知道金終南和梁王都在盤算些什么。
墻外風(fēng)雨交加又如何,孔代辛此時心中滿滿都是腹中的孩子。時常也想到孩子的父親,心里總是酸楚,又顧及金終南的處境非常,原本的怨恨就減了許多。緣分這東西,真的不是強(qiáng)求的。自己都嫁了第二回了,丈夫仍然不是金終南,如今有了這孩子,也許是另外一種結(jié)局吧。
轉(zhuǎn)眼到了清明,代辛的胎也穩(wěn)了,梁王要去祭祖,代辛這個王妃理應(yīng)跟著去,因為如今有了身孕,便不能去。
代辛目送梁王一行人離開,往自己屋里走,覺得有些累,孕吐減輕了些,肚子明顯了,心情卻從未輕松過。雖然梁王暫時看著不會對這孩子下毒手,可是世事變化無常,誰能知道哪天,梁王改了主意,使了手段,了結(jié)自己的孩子。
沒想到,代辛是真的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看見楊正。蒙著臉,與當(dāng)年代辛第一次見他時,一個模樣。
“沒想到是我吧?”楊正摘下面紗,說道,“你更沒想到當(dāng)年進(jìn)你房間的小偷也是我吧?”
代辛趕緊關(guān)了門關(guān)了窗,讓三琴在門外盯著,才將提著的一顆心稍微放下,看了看楊正的模樣,無奈地?fù)u頭,說道,“你真是嚇到我了。”
楊正反而有些得意,說道,“我?guī)阕??!?p> “帶我走?”代辛這下更加驚訝了,不可思議地看著楊正,說道,“你們楊家?guī)疫@個有孕的回去做什么,又不是你家的種。”
楊正嘖嘖地撇撇嘴,說道,“當(dāng)年見到你,是多風(fēng)雅多端莊的一個女子?,F(xiàn)在看看,怎么跟山野村婦似的,說的都是什么話,用的是些什么詞?”
“這梁王都不好好教導(dǎo)你嗎?讓你這般的放肆?!睏钫┝艘谎鄞恋亩亲?,說道,“不會真的是梁王的吧?”
代辛瞪了楊正一眼,說道,“老早在楊家的時候就知道那偷是你了,你那姨娘還戴著我的釵呢。”
意料中的,楊正愣了一下,失笑道,“那還要多謝弟媳婦的包庇呢?!?p> 代辛低頭摸了摸肚子,心情平和了許多,“你到底是來做什么的?”
“帶你出去啊。”楊正拉住代辛的胳膊,說道,“這會侍衛(wèi)換崗,梁王出去侍衛(wèi)松懈許多,不在此時離開,你還真想在這里給梁王生孩子啊?!?p> 代辛被楊正追趕著,慌慌張張地連隨身的物品也沒帶,就跟著離開了。大概是買通了角門的侍衛(wèi),他們這一路十分順利。
梁王見李四小跑著過來,心里有了數(shù),還沒等李四開口,就先說道,“人已經(jīng)跑了?”
李四點(diǎn)頭,湊近梁王耳邊嘀咕看了幾句。梁王露出驚訝的表情,說道,“是楊正進(jìn)去的?”
梁王抬頭看向天空,又要下雨了,“不管誰也好,將她帶了出去,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因為大著肚子,馬車走的慢,代辛氣喘吁吁地看著車上的金終南,半天也沒說話。
代辛嘆了口氣,拿了軟墊靠在后面,覺得舒服了些,又看看楊正,說道,“你家老爺看在我把幾個孩子平安帶出去的份上,這時候賣我一個人情?”
說完,代辛思索片刻又說,“你壓根就沒出大章城吧?”
金終南掀起簾子,見外面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對陳辭說道,“路面濕滑,你走的穩(wěn)一些?!?p> 陳辭點(diǎn)頭,回頭往車?yán)锟戳艘谎郏娍状恋椭^手輕放在肚子上,神色略有緊張。
馬車走了一個多時辰,車上的幾人都各懷心思,竟沒一人再開口說話。
代辛滿腹的話,想問金終南,卻又不知從何處問起。埋怨,想念,糾結(jié),代辛帶著這么多的情緒就莽莽撞撞地跑了出來,一面擔(dān)心這樣不得休息會不會傷了孩子,一面又不清楚金終南到底是如何的打算,梁王會不會輕易放過自己。既然上次梁王能找到自己的行蹤,那么這次沒準(zhǔn)也能。好在這次梁王出去祭祖,等得知自己跑了,或許錯過了最佳的時機(jī)了。
代辛半瞇著胡思亂想,聽到金終南嘆氣的聲音,睜眼看去,金終南沉著臉也正看向自己。兩人就這么對視了半天,沒人先開口。
旁邊的楊正實在看不下去,坐直身子,說道,“我這里裝睡了一個時辰了,你們可真有夠折磨人的。”三琴見著這場面,也要開口,被代辛止住。
“我餓了,”代辛對三琴說道,“你帶吃的出來了嗎?”
三琴搖頭,金終南從袖兜里拿出兩個紙包,慢慢拆開,小心地遞給代辛,“鮮花餅?!?p> 代辛恩一聲接過來就吃,很快兩個鮮花餅都吃光了。金終南仔細(xì)打量著代辛,小腹微微隆起,面色紅潤,臉也比之前豐盈了,本應(yīng)該更加放心的,可是金終南心里卻一陣陣不是滋味。原來天音待他真的很好,日子過得也很平順。
金終南避開代辛的視線,說道,“再過一個時辰的路程,有個村莊,能吃午飯。”
聰明如代辛,很明顯地感覺到金終南的異樣,想了半天,大概是因為與榮瑞公主的婚約他還不知如何與自己解釋吧。終于捱到了金終南口中的村莊,代辛松了口氣,摸了摸肚子,又覺得腰酸不止,見眾人誰也沒說什么,也不好開口抱怨,只慢慢地下了車。
代辛伸出手,想讓金終南扶一把,卻見金終南猶豫了一下,才搭住代辛的胳膊。
這回代辛算知道金終南今天真的不一樣了,無論是對自己的態(tài)度還是一直沉著的臉。
“你們先進(jìn)去,我有話和水鑒先生說?!贝辽詈粢豢跉猓妿讉€人誰也不動,看了金終南一眼,“他們都聽你的?!?p> 金終南點(diǎn)點(diǎn)頭,幾個人才幾步一回頭地進(jìn)了莊子。
雨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下了起來,金終南回到車上拿了傘走到代辛跟前,“天涼,別總在站著,有什么事情,我們進(jìn)去再說?!?p> 說著就要拉著代辛往莊子里去。
“從我們見面,你沒有問過這孩子一句,”代辛苦笑,“你在擔(dān)憂什么?你又有什么問不出口的?”
雨聲不大不小,伴著代辛的質(zhì)問聲,有節(jié)奏地滴落在傘上。金終南神色凝重,張了張嘴,卻沒出聲,只將傘向代辛方向偏了過去。雨點(diǎn)啪嗒啪嗒地落在的金終南半個肩膀上,不一會便濕透了。
代辛定定地看著金終南,撫著肚子許久,說道,“這孩子你是有疑惑的,是嗎?”
金終南不語。
孔代辛的心涼透了。
萬般沒想到,千辛萬苦地走到這里,竟是這個結(jié)局。自己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堅守,在這時,都顯得那么的可笑。
“我——”金終南眉頭深鎖,想要解釋,
被代辛打斷,“你從不是個吞吞吐吐的人,不是有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情,不會這般?!?p> “你也不必解釋,我來替你說?!?p> “開始得到我有孕的消息,你是沒有懷疑的。直到你發(fā)現(xiàn)梁王對這孩子的態(tài)度太過好了些。”代辛推掉金終南的傘,任自己的身子在雨中淋著雨。金終南上前一步,代辛便后退一步。
“這么多年的情,我也是白付了?!?p> 代溫在臨終前一夜,也是這么和自己說的。那時的孔代辛還體會不了代溫的那份心,這時算是完全了解了。
三琴躲在一旁,終還是忍不住撐著傘過來,“姑娘再怎么傷心,也要顧及腹中的孩子。我們進(jìn)去避避雨吧。”
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代辛推開三琴,直直地盯著金終南良久,說道,我與你,
從此,
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