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天,一行人終于到了吳江邊的潭密。何平桂匆匆見了韓卿妙一面便去巡查軍務。眾人在潭密修整了一天,便由官兵護送著坐船到了吳江北岸。南岸是楊家管轄,韓卿妙幾人都是謹慎行事,楊家派了楊元過來聯(lián)絡(luò),見到了孔代辛一切如常。
本以為,一行人會在蘇陽休息一晚,結(jié)果,晚飯剛吃完,一行人就被告知,談判從是夜開始進行。韓卿妙沒有慌亂,明白這是對方想以逸待勞,本來己方軍事上處于劣勢,被楊家打得落花流水,此時談判桌上,也是難上加難。
代辛見韓卿妙幾人都去了,準備回屋休息,沒想到一個侍衛(wèi)過來說,讓梁王妃也過去。
“你們這是欺人太甚!”
還沒進門就聽見韓卿妙大聲吼道,代辛皺了皺眉,心道這談判才開始沒有一個時辰,韓卿妙就發(fā)怒了,不是什么好事。
大門打開,代辛緩緩走入,屋內(nèi)燈火通明,坐了大約十八九個人,環(huán)視一圈,大多是認識的。楊元,楊正,金終南,都是熟人,還有幾個過去常去楊家的官員,雖然叫不出名字,代辛也是見過的。
雙方辯論得正激烈,代辛忽然進來,節(jié)奏一下子被打破了,韓卿妙舒了口氣,此刻己方氣勢完全被壓住,正想著怎么樣能緩解一下,正好代辛進來,韓卿妙笑著起身,點頭示意。代辛只欠身對眾人行禮,走到座位最末坐下。
從孔代辛進來,屋內(nèi)氣氛變得奇怪,本來你來我往劍拔弩張,這時卻沒人愿意先開口。代辛思量,這便是大章皇帝要自己過來的意義吧,各方見到自己總有些尷尬,出現(xiàn)的地方難免會這樣靜默一下。代辛決定只要沒人叫自己就絕不出聲,低著頭,靜靜坐著。
魏平至原本和楊適有些私交,這時見這般場面,站起身,先說了話,“既然梁王妃也到了,這人員已經(jīng)齊整了,談判繼續(xù)吧?!?p> 眾人都正了正姿態(tài),只有金終南依然盯著孔代辛,楊正用腳狠狠踢了金終南兩腳,瞪眼低聲說道,“你還看什么看,這是美人計!”
金終南不舍地收回眼神,轉(zhuǎn)瞬便露出清明模樣,眼神犀利地看著魏平至,說道,“魏大人為人公正,資格最老,私下是我們的長輩,主持談判也和常情?!?p> “但我方還有兩人在屋外等候,”金終南說道,“請進來吧?!?p> 先走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代辛并不認識,看樣子二十多歲的年紀,瘦瘦弱弱,眼神平靜,進了屋先看向魏平至。魏平至見了這瘦弱年輕人,明顯臉色都變了。代辛正奇怪,坐在旁邊的唐易庭湊到代辛耳邊說道,“這是魏大人的獨子魏珉。原來是何家軍的一個校尉,之前在嘉義關(guān)大戰(zhàn)中失蹤了?!?p> 代辛恍然大悟,又看了看男孩,面容確實和魏平至有幾分相像。魏平至兒子在大戰(zhàn)中失蹤的事情,代辛也是聽說了的?;实圻x魏平至來此,原本也是有這個原因吧。魏平至一定恨楊家人入骨,這時來到談判桌必定據(jù)理力爭。可惜,天算不如人算,瞧情景,這魏珉應該是被被俘了。
若說魏珉走進來時只有魏平至沖擊最大,那么楊澈淺笑著進來的景象,可謂眾人皆精彩。金終南氣定神閑地靠在椅背上,嘴角微揚。楊元與楊正似也沒料到楊澈會在此刻出現(xiàn),先是驚訝,后又歡喜。周饒這邊的幾人顯然有些坐不住了,韓卿妙與何平啟對視一眼,都沉下臉,魏平至本來還在看到兒子的震驚中沒回過味,這時見到楊澈,臉色變了幾回,幾次想起身,最后還是放棄了。
代辛忽然覺得這談判桌也沒那么無趣了,至少還可以看熱鬧。各色人等都被對方抓著七寸。連代辛自己也是如此,楊家人扣著父母,梁王困著女兒。代辛失笑,不想竟笑出了聲,眾人都看向孔代辛,代辛也不在意,收起笑容,說道,“我一個閨中婦人難得見到如此跌宕起伏的場面,有失儀的地方,讓各位見笑了?!?p> 這一群男人覺得,此刻自己被孔代辛這個小婦人笑話了。到底都是經(jīng)歷過大場面的,不多時眾人很快恢復原本的神色,回到正題。
這一回到正題,孔代辛算是明白自己進門時溫潤如玉出名的韓卿妙,為何會這么快惱羞成怒。楊元提出想要劃江而治的第一個條件是周饒皇帝承認楊適日后稱帝后的地位,與周饒是國與國的平等關(guān)系。第二個條件是,周饒每年要進貢白銀五百萬兩,戰(zhàn)馬一千匹,綢緞一萬匹,向周饒賣出的通關(guān)商品一律免稅。第三個條件是周饒皇帝要往吳江北岸派一個皇子作為質(zhì)子。
第一個條件在出行前就已經(jīng)是商量好的,既是劃江而治,楊適必然稱帝,周饒已經(jīng)無可奈何。第三個條件,也是在意料中的,只是第二條,雖然料到楊家一定會獅子大張口地要錢,但遠遠超出了預料,更是大大超出了周饒的承受范圍。一路上代辛聽韓卿妙與另外幾人商討時說過,周饒如今每年國庫的收入大約是兩千萬兩,現(xiàn)在失了一半的土地,收入也要損失大約三分之一,楊元一開口就是每年五百萬兩,差不多占了周饒一年國庫收入快一半,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的。
楊澈的話說的不多,句句切中要害,韓卿妙與楊澈本就相熟,對于楊澈一貫的風格態(tài)度十分了解,應對起來也不落下風。本應起到重要作用的魏平至偶爾會走神,看看坐在對面的兒子,大大地耽誤反駁對方的時機。代辛認真聽著,不說話,觀察屋內(nèi)各色人等的反應情緒,做到心中有數(shù)。
子時,雙方人員早已疲累不堪,代辛耷拉著腦袋困倦不已,聽到魏平至說今天就到這里,一下子輕松許多,也顧不得和眾人行禮告辭,獨自往外就走,不想?yún)s被楊澈叫住。
代辛上下眼皮直打架,這工夫也沒心思與楊澈周旋,打了哈欠,說道,“代辛實在是困得不行,大爺暫且放我回去睡上一覺,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說可好?”
楊澈站著沒動,絲毫沒有讓代辛離開的意思,后出來的韓卿妙看到走了過來,對代辛說道,“子時已過,你回去休息吧?!?p> 楊澈見韓卿妙態(tài)度堅決,只好點頭,說道,“二弟明日晚上設(shè)宴,首位貴客便是孔代辛?!?p> 何平啟在一邊聽到十分不快,大聲說道,“梁王妃的閨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隨便亂叫的,楊大人怎的糊涂起來?”
楊澈沒理何平啟,轉(zhuǎn)身對代辛說道,“你與楊家淵源頗深,二弟明晚設(shè)宴,你不能不來?!?p> 設(shè)宴?不是鴻門宴就好。
代辛兀自點頭,也不管韓卿妙和何平啟是怎么個態(tài)度,大步流星地就回自己住處了。
第二天清晨代辛有些發(fā)熱,柳兒請了大夫,說是昨夜天氣涼,著了風,要好好休息。代辛竊喜,終于有借口躲開那一堆人事,清靜清靜。沒想到,聽說孔代辛生病,楊邦取消了晚上的宴席,改日再辦。代辛猜想,這一行人來帶蘇陽縣,本也沒什么需要宴請的,楊邦此舉明擺著是高看自己一眼的。代辛想來想去,約莫著是因為自己救了他的一雙兒女。
這么個形勢下,代辛也有些糊涂,理不清自己這番處境到底是好是壞,索性不去理,靜觀其變吧。代辛怕自己做事出格,影響了談判的進程,以至于被雙方記恨。此時的孔代辛身在夾縫,生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任何一方。
晚間,代辛迷迷糊糊聽見柳兒進來說老爺太太來了,心里納悶,不知道是誰家的老爺太太。代辛睜開眼,坐起身,披上外衣來到外間。
孔言與趙氏定定地站在地中央,老淚縱橫地看著代辛。代辛也顧不得衣衫不整,抱住趙氏嗚嗚哭了起來,千頭萬緒一時全都涌上心頭??蘖撕靡粫?,代辛抬起頭,見孔言與趙氏穿戴干凈樸素,面色紅潤,身量卻都消瘦了,鼻子更酸,又趴到趙氏肩頭啜泣,待到心情平靜才直起身擦干眼淚,又拉住孔言的手,說道,“父親的腿,可還疼嗎?”
說著,拉老兩口坐下,一家人許久未見面,趙氏與代辛都是仔細詢問了各自的身體,孔言拿出一對羊脂玉的鐲子說是送給外孫女的。
三人正說著,小廝將飯食送了進來。代辛一看,與之前的四菜一湯不同,各色菜品滿滿地擺放了一桌子,干燒魚,糖醋排骨,肉絲茄子,白云豬手,奶湯白菜等,十幾個菜,俱精巧別致,鮮美爽口,器具也換成了豆青地粉彩的碗盤。
一家人飯后又聊了一個時辰,趙氏見代辛臉色不好,擔心女兒疲累,就先行回去了。
代辛明白這是楊家人刻意安排,卻還是欣喜,一年多來,代辛身在大章,卻無至親在跟前,今日見到父母,心中溫暖,可想起還在大章城的忘思,又百感交集。
安靜地休息了兩天,代辛的病好的差不多了,韓卿妙過來看了兩回,見代辛病已好轉(zhuǎn),就催促她趕緊回到談判中。前腳韓卿妙剛走,后腳魏平至就來了。
“北邊已有將領(lǐng)有了二心,恐生叛亂。”魏平至開門見山地說道,“如果楊邦與對岸里應外合,這吳江天塹也就破了。我們這些人在這里就沒有任何意義了?!?p> 這消息算得上震驚,雖然孔代辛也想得到對岸的軍隊中會有個把異心的,卻沒有想到會是將領(lǐng)級的人物。
代辛皺了皺眉,說,“幾位大人如何說?”
“盡快傳消息回去,以防叛亂。”魏平至面容嚴肅,代辛遞過去的茶也沒喝一口,話卻說得干脆。
代辛點點頭,心下想,既然有了說法,魏平至這時候鄭重其事地來找自己,只是因為自己需要告知嗎?代辛不動聲色地想從魏平至肅穆的臉上找出破綻,卻沒有成功。
“多謝魏大人及時告知。不過既然已經(jīng)商量好了,怎么還來問我?”代辛對這消息有些疑慮,但聽到魏平至這么說也不好再開口。
“老夫想聽聽王妃怎么說。”魏平至道。
代辛坐直身子,喝了一口茶,“大人擔心這是離間計,才特地跑來問我?”不出所料地,魏平至先是驚訝后又點頭,代辛繼續(xù)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p> “我亦無他法?!?p> 魏平至站起,猶豫一番,又坐下,說道,“王妃所想也是我等所想,可——”
“你們可是擔心前方將領(lǐng)寒了心,今后更不好相與?”代辛低頭沉思了一會說道,“將這次涉及的將領(lǐng)調(diào)離本職,難道不比撤換妥當嗎?”
魏平至點點頭,“人心如明鏡一般,前方正值僵持緊張之時,調(diào)離主將,難免—”
“而且消息可靠?!?p> 代辛本打算問消息來源于何處,終還是忍住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們把消息的原委仔仔細細地傳回去,自有人定奪。”
這消息是真是假孔代辛還真是關(guān)心的,可是究竟是怎么一個來龍去脈魏平至是不會與自己說的,既然不說,就說明這信任是有限的。并且,韓卿妙剛走沒多一會,魏平至就來了,代辛還是疑惑的,為什么剛才韓卿妙不自己來問呢。聽魏平至的口氣,這事情并非今天剛剛知道的,韓卿妙應該早已心中有數(shù)。剛才看望代辛時,竟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異常。
魏平至這時過來問,自有其目的,倒也不見的是真的想聽自己意見的,看看自己對此事是個什么態(tài)度,反而是這幾個人最想知道的。代辛不想?yún)⒑显谄渲?,就想了這么一個讓何平桂來定奪的說辭,大約這幾個人也應該是一樣的看法。
覺得捋順了一些,代辛心安不少,魏平至走時,親自送到門口,躬身行禮,直到魏平至消失在視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