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如小孩,遂有“老小孩”之說,外公通過不同的方式向柳影證明這條真理。
清晨,大街上的小商販都沒出來,外公就精神抖擻地跑來拉柳影起床,不停地說要喝昨天的雞湯,怎么哄都哄不走,跟個饞嘴的孩子似的。柳影不得不頭昏腦漲地起來,心里納悶著外公竟然記得昨天發(fā)生的事,真是難得啊。以前外公總是吵著要吃魚,今天終于換口味了,這還要多謝那位姓楊的大姐,一想起她,柳影心情就復(fù)雜起來,討厭跟她講話,但她說的話都是正確的;討厭她多管閑事,但她做的閑事都是在幫助他。為什么討厭一個人,反而讓自己感到愧疚不安?
來到昏暗的廚房,柳影看了眼高壓鍋里剩下的一點雞塊,束手無措的他往鍋里倒了些自來水,然后蓋上蓋子放在灶臺上煮。外公焦急地等待了半個小時后終于開鍋了,柳影替外公盛了一大碗雞湯,讓他慢慢品嘗,然后繼續(xù)躲進房里蒙頭睡覺。
剩菜剩飯果然不好吃,外公喝了幾口被柳影兌了水的雞湯,半天也沒品出昨天雞湯的鮮美滋味,他奇怪地又用勺子舀了兩勺鍋里的湯,品嘗之后還是一樣的淡薄無味,在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吃的情況下,外公只好將就著眼前這碗奇怪的湯。
“小柳,外公,起來了嗎?”門外突然傳來楊紫秋的聲音。
外公像是遇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豎起耳朵聽著,等楊紫秋喊完第二聲的時候,外公立刻扔下手中的筷子和勺子,以他最快的速度朝門口奔去。躺在床上剛剛瞇眼睡著的柳影又被門外的叫聲吵醒了,這下徹底沒法睡了,他就這么半睜半閉著眼睛疲憊地躺著,昨天的高燒讓他元氣大傷,虛弱的身體沒有很快康復(fù)的意思,從他記事以來,自己還從沒像昨天那樣嚴重地病倒過,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客廳里,楊紫秋被外公拉到高壓鍋前,外公支支吾吾地說不好喝,楊紫秋毫不嫌棄地拿勺子嘗了嘗高壓鍋里的湯,味道堪比自來水,不難猜出是柳影的“杰作”,她安慰外公說:“不好喝就別喝了,我一會兒給您煮排骨湯,您坐著,我去洗菜了?!?p> 焦急地等待美味的外公寸步不離地跟著楊紫秋,生怕她會消失似的。楊紫秋從冰箱中拿出昨天買來的食材,來到廚房后關(guān)上門,生怕吵醒在房里睡覺的柳影。外公閑不住地跟在她旁邊,還想幫忙洗菜,她連忙阻止了外公顫抖的雙手,以防他又會在廚房里放一地的水。她費了很大勁才把一個大塊的排骨肉一分為三,全部清洗干凈后,依次將排骨肉、香菇、海帶和鹽放入高壓鍋中,最后加入適量水,擰緊蓋子后開始用大火煮。在楊紫秋的眼里,所有烹煮的食物步驟都一樣,她沒學過什么烹飪技巧,也不了解什么大廚手藝,全憑自小在家里耳濡目染,于是就把她媽的那套“烹飪手法”學會了,好的文化就應(yīng)該被繼承下來,受益于人,何樂不為?
外公真的跟個孩子一樣,對什么都充滿了好奇,他盯著高壓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楊紫秋忌憚他會伸手去捕捉灶臺上的火焰,攙著外公往廚房門外走,強行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小心翼翼地向他打聽柳影的病情:“外公,小柳……就是您外孫,他病好了嗎?”
外公的眼神一直是放空的狀態(tài),可能是因為癡呆老人不知如何運用喜怒哀樂的表情,于是他說的話和他的表情時常不在一個頻道上,他緩緩道:“不好。”
外公這出奇平淡的語氣和他說的話的內(nèi)容完全不相符,楊紫秋也無法確定此“不好”究竟是什么不好,不由得內(nèi)心咯噔了一下,擔憂地推門走進柳影的房間,連敲門的舉動都省略了。
柳影半睜的眼睛在聽到門響的瞬間閉緊了,他不解自己為何要裝睡?是為了躲她嗎,那他為何要躲她?是因為怕她嗎,那他又為何怕她?是因為厭惡她嗎,那他又因何厭惡她……柳影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無底洞狀態(tài),原因的原因是沒有盡頭的,在遇到楊紫秋之前他或許從未想過這個令人頭痛的哲學問題。
清晨的陽光輕柔地灑進房內(nèi),在窗前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芒。房間里的一切陳設(shè)單調(diào),一張白色長方形桌上放著一個黑色背包,沒有任何裝飾品,白色的墻壁上有些斑駁的裂痕,可見這房子并沒有精裝修。楊紫秋在昨天就察覺到這間兩室一廳的房子有些空蕩,不像是家的地方,倒像是臨時駐足的場所,莫非這里也是柳影租住的地方?那就好解釋了,如果這里是柳影的家,那她以前怎么會一次都沒碰見過他,倒是這幾天幾乎天天跟他碰面,她差點以為這是緣分呢,沒想到他們住在同一條街道上,跟他偶遇根本不算稀奇事。
柳影躺在灰白色的被褥下,裝睡的樣子很逼真,楊紫秋輕手輕腳地走到他的床邊,伸手探他的額頭和臉頰,確定他沒再發(fā)燒了,這才放下心來,她沒發(fā)覺他眉頭稍縱即逝地皺了下,臨走前還幫他掖了下被子。如此在楊紫秋眼里看來平淡無奇的舉動卻激起柳影心中的波濤巨浪,從小到大真正關(guān)心他的人只有他的媽媽和外公,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媽媽的音容笑貌早已在他腦海中模糊不清,而外公也不是當年那位能給他溫暖懷抱的慈祥老人。楊紫秋的關(guān)切舉動喚起了柳影無盡的傷感,讓他想起小時候無憂無慮的自己,他想要溫暖的家庭,想要自己的親人,想過沒有煩惱的日子……歲月如斯,留下過往,只剩遺憾和回憶。
看似簡單的表象,內(nèi)里常常有異常復(fù)雜的質(zhì)地;看似冷漠的人,內(nèi)心往往極需關(guān)懷和陪伴。
一個小時過去了,香味沁人的香菇排骨湯出爐了,楊紫秋盛好一碗遞到外公面前,外公迫不及待地低頭喝了一口,燙的舌頭都快吐出來了,楊紫秋笑著拿個勺子給他,讓他慢慢喝,她自己也吃了一碗,果然鮮嫩爽口,整個人心情都愉悅了,美食果然是良藥,專治各種不開心。
煩惱還是有的,吃完后再面對。楊紫秋向外公叮囑幾句后就要走了,她今天出門較早,是特地過來為柳影和外公燉湯的,忙完這里的事她還要忙自己的事情。她的導師昨天找她談了畢業(yè)論文的事,說實驗部分還欠缺一些數(shù)據(jù),要補上數(shù)據(jù)畢業(yè)論文才算完整,補充實驗數(shù)據(jù)意味著又要做實驗,本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從實驗室的苦海中解脫出來了,結(jié)果導師的幾句話讓她之前的計劃全泡湯了,她不得不重新開始一段魔鬼般的實驗室生活。
楊紫秋在醫(yī)學院研究生學院里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因為太勤奮了,不論是同學還是師弟師妹找她幫忙做實驗,她都是來者不拒,然后她自己則晚上在實驗室熬夜補自己的實驗,所以她單身是有原因的,她根本就沒有業(yè)余時間,連本校的一些社團活動都沒空參加,如何去結(jié)交新朋友?也許有人會問她身邊應(yīng)該有很多異性同學吧?了解醫(yī)學生的情況就會知道,讀到博士階段大家的年齡都差不多是而立之年了,幾乎有一半的博士生都結(jié)了婚,剩下的一半也差不多快要結(jié)婚了,單身的寥寥無幾,楊紫秋曾經(jīng)旁敲側(cè)擊地打聽了下身邊有哪些人單身,結(jié)果驚訝地發(fā)現(xiàn)只有她自己,她剛開始知道時還挺難過的,懷疑自己的人緣很差,也可能是自己不漂亮所以沒人喜歡,但是就算她有對象又能怎樣?她每天在實驗室忙得甚至沒空吃飯,哪有時間去陪對象,說不定最后還是會分手……所以啊,不用難過自己是單身,凡事都有輕重緩急,她現(xiàn)在的首要之急是順利完成博士畢業(yè),至于單身這個問題,以后工作了再說吧,她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博士期間學業(yè)很重,上頭有導師盯著,中間有課題壓著,下面的自己只能埋頭苦干,重復(fù)一次又一次的實驗,直到做出結(jié)果,而這過程是有時間限制的,如果不能完成課題就無法畢業(yè),那就意味著要延期,這就是為什么很多人讀博士的年限不一樣的原因。楊紫秋正在讀博士第四年,屬于正常年限,這個學期是畢業(yè)季,也是最關(guān)鍵的時候,她可不想出岔子讓自己延期一年。
沒時間在柳影這里逗留太久,楊紫秋之前還準備去藥店做兼職賺錢,現(xiàn)在也去不了了,只能以后有時間再說。她雷厲風行地騎著她的舊自行車趕到學校實驗室,醫(yī)學院的實驗室有很多,每位導師都有自己常用的實驗室,她來到這間熟悉的實驗室,她已在這里揮灑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汗水,如果突然讓她離開,她一定會飽含淚水的。心想著離畢業(yè)還有四個月呢,這么早煽情干嘛?她取下挎在左肩的單肩帆布包,來到角落靠墻的桌邊坐下,桌上全是她的書本和資料。她身后的場地就是實驗室操作區(qū)域,中間有四個長度約三米的大桌子,桌上陳列著各種實驗器材,瓶瓶罐罐中裝著顏色各異的液體,一側(cè)墻邊穩(wěn)穩(wěn)靠著一排整齊的藥柜,大小不一的藥瓶標簽上的中英文讓人眼花繚亂,若靠近可以聞出有股刺鼻的異味,她像是對這些刺鼻的怪味習慣了似的,坐在角落里不以為然。大部分實驗藥品是危險品,甚至有的藥品有些毒性,當然毒性大的藥品是禁止放在實驗室隨意接觸的,這些藥品根據(jù)性質(zhì)不同,存放方法也不一樣,不能見光的藥品要避光保存,不能遇高溫的藥品要放置冰箱中,稍有毒性的藥品就被鎖在柜中專人保管,她熟知這些藥品的藥性,自然不把它們放在“眼里”,她的左腳邊就擱著一箱消毒酒精,實驗室內(nèi)的東西太多,桌上地上堆得都是,師弟師妹們做完實驗就甩手走人,平常只有她在默默整理和打掃。
楊紫秋從帆布包中掏出筆記本,她昨夜的實驗計劃還沒寫完,現(xiàn)在準備繼續(xù)寫,就在她拿出筆記本時手中竟然帶出了一張一百元鈔票,她下意識地翻開布包查看,情不自禁地數(shù)了下共有兩千元,她清楚地記得昨晚她只在包里放了一本書、一本筆記本和一個筆袋,眼前這兩千元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