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太陽初升的春天里，沒有花草芬芳，沒有鶯歌燕語，和煦的春風在黑白兩色的世界里讓人如臨深淵。
柳影不喜歡春天，從十年前就開始了，那時他才八歲，但他記憶深刻。那一天他媽媽去世了，他穿著黑色的衣服不是守在靈堂，而是坐在冰冷的大門口，呆呆地看著路上車來車往，有黑色的車，有白色的車，有紅色的車……他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等上天給他驚喜，等媽媽突然出現(xiàn)。
小柳影在門口堅定地等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外公怎么勸他都不聽，見他消瘦的模樣似乎下一秒就會暈倒，但他雙眼依舊炯炯有神地望著遠方。
外公心疼地抱緊他，他忽然間嚎啕大哭起來，是希望破滅了，絕望的痛哭。
鄰居的小姐姐從家里端來一碗面跑到柳影面前說：“剛出鍋的面條，很好吃的，你快吃吧?！?p> 外公松開柳影，替他擦干眼淚后進了屋。
柳影抽泣著說：“我不吃，我要媽媽?！?p> “你媽媽去天堂了，我們所有人都會去天堂的，我奶奶去年也去了天堂?！编従有〗憬阃蝗坏拖铝祟^，很快又抬起頭繼續(xù)說，“他們都在天堂看著我們呢，我們?nèi)绻薜脑?，他們會很難過的，所以你不能哭，你媽媽正在看著你呢。”
柳影依舊哽咽著問：“天堂在哪里？我也要去?！?p> “天堂在很遠的地方，我們?nèi)ゲ涣?，只有大人才能去?！?p> “為什么？”
小姐姐很認真地搖搖頭回答：“不知道，要等我們長大了才能知道?！?p> 小柳影真的相信了，說著我要快點長大，然后一口氣把一碗面條都吃光了，并在心中告誡自己，以后再也不哭了。
一年后的春天，那位鄰居小姐姐搬家走了，從此沒了她的音信，他又難過了一段時間，但他沒有哭，她不希望他哭哭啼啼的，外公說她去了更好的地方，正在幸福地生活著。回憶起來，那位鄰家姐姐也不過是大他一兩歲而已。
再長大一點之后，柳影就明白了天堂的含義，不過是人的精神寄托而已。旁人與你皆是過客，至親是，鄰居小姐姐是，陌生人更是，不必有太多的悲歡離合，所有美好的人或物，都會有消失的一天，這一點，柳影早就悟透了，所以他現(xiàn)在從不乞討、從不期待、從不留戀，也從不哭泣。
電話鈴聲驚醒了如雕像般佇立的柳影，看了眼屏幕是黃文芹打來的，他直接掛掉了。
像是感應到了柳影的到來，街邊黑色轎車的副駕駛車窗緩緩下降，展現(xiàn)出了車主裘紅枝的優(yōu)雅笑容：“你好，又見面了?！?p> “剛才那兩個人是你叫來的？”柳影直奔主題地問，雖然早就知道答案。
裘紅枝依舊面帶笑意：“上周在酒吧是我失禮了，一直沒機會跟你道歉，這次算我?guī)湍阋淮?，咱們扯平了。?p> 柳影沉默不語，不知道是在為上次的事而憤怒，還是為剛才的事而感激。
“上車吧，我送你一程?！濒眉t枝客氣道。
柳影轉(zhuǎn)身拒絕：“不必了。”說完就往前走。
裘紅枝自動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緩慢地開著車配合柳影的步伐，同時講著：“剛才糾纏你的那五個人還沒走遠呢，你確定不快點離開？我知道你住哪兒，你以現(xiàn)在這個速度可能要走一個多小時呢，而且……附近沒有其他出租車?！?p> 短短的兩句話，信息量非常大。她知道那五個人沒走，是因為她在派人盯著；她何止知道他住在哪兒，可能他的祖籍在哪兒都被人家查清了；附近為什么沒有出租車？不知道她通過什么手段把方圓幾里的出租車都趕跑了……她這是要把他所有路都堵死！
柳影暫停了步伐，轉(zhuǎn)頭看向車里的裘紅枝，她依舊是一臉微笑，卻令人不寒而栗。他現(xiàn)在的處境是“前有虎后有狼”，哪一邊都不好對付，一番思想斗爭后，他決定先處理眼前的麻煩，終于還是拉開了為他而敞開的車門。
裘紅枝的話語變得愉悅起來：“請系好安全帶?！?p> 上車后，柳影一言不發(fā)，閉著眼睛睡覺，裘紅枝很配合地沒有打擾他，直到她一個急剎車把車停到他的公寓門口時，安全帶將他勒醒了。
之所以是急剎車，是因為裘紅枝的轎車碰上了迎面而來的楊紫秋的自行車。
自從上次給柳影送完桃花之后，尷尬的楊紫秋發(fā)誓再也不要見他了，她恨不得每天出門前都要算上一卦，祈求路上不要碰上柳影，于是每次經(jīng)過他的公寓門口時都要前后左右觀望，整的跟間諜一樣。楊紫秋以往騎自行車都是在人行道上騎行，現(xiàn)在為了離柳影的公寓遠點，她這一個星期都是在大馬路上騎自行車，今早她還很得意自己這段時間躲得很完美，沒想到這么快又碰上了。
楊紫秋很煩公路上的減速帶，自行車每經(jīng)過一次就要抖動一次，有好幾次她差點沒騎穩(wěn)要摔倒，果然今天還是難逃“厄運”。剛才正要經(jīng)過減速帶的時候，楊紫秋看到前方有車駛來，她正準備向右側(cè)扭轉(zhuǎn)車頭靠近路邊柵欄騎行，沒想到經(jīng)過減速帶后整個車身抖動不穩(wěn)，再加上舊自行車手閘不靈，關(guān)鍵時候失效，以致她連人帶車跌倒在地，自行車的車頭剛好碰上對面的轎車車牌，所幸沒有猛烈地相撞。
裘紅枝往車窗外探出腦袋問：“沒事吧？”
“沒事沒事?！睏钭锨锺R上爬起來，顧不上被甩出去的單肩布包，還有攤在地上的書本、筆、眼鏡，她立刻扶起自行車將它推到右側(cè)柵欄邊，還不忘道歉，“不好意思，擋到你路了?！?p> 柳影睜開朦朧的眼睛，映入眼簾的就是楊紫秋從地上爬起來的身影，瞬間意識清醒，他松開安全帶準備開門出去，才發(fā)現(xiàn)車門被鎖死了，他有點著急道：“開下門?！?p> 裘紅枝莞爾一笑地看著他，然后側(cè)身從后座拿出一束包裝精美的滿天星，淡藍色的小花朵像一群小精靈一樣活潑可愛。她滿意地遞給他說：“送給你?！?p> 柳影當場拒收，沒有多看花兒一眼，可能是最近收的花太多了，有些麻木了。
裘紅枝堅持不懈：“為你精心挑選的?！?p> 柳影怎會不知道這束花的含義，自然不想收，可僵持之下，他還是妥協(xié)了，面無表情地接住花束，冷漠道：“可以開門了嗎？”
裘紅枝按下了開門鍵，柳影立即下了車，馬路后面已經(jīng)有好幾輛車在不停地按響喇叭，催著裘紅枝的車快點開走，她不急不慢地跟柳影道別后才緩緩踩下油門。
楊紫秋是在柳影下車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也在轎車里，此刻她正在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東西，看到柳影時她彎腰的動作停滯了兩秒，驚訝、難堪之后還是尷尬，她不知如何進行接下來的開場白，有點艱難地咧開嘴朝他笑了笑。
等后面的幾輛車開過去后，柳影穿過馬路朝楊紫秋走去，走近后他伸出左手把她掉落的筆還給她。
“謝謝，這筆滾到那邊去了?！睏钭锨锒Y貌地笑著，“真巧啊，又見面了?！?p> 柳影隱約看到她擦傷的左手掌，問著：“沒事吧？”語氣冷淡的讓人感受不到這是在關(guān)心她。
楊紫秋毫不在意地回答：“沒事，剛才只是輕輕地摔了一跤?！彼皖^忙著把灑出來的東西從車籃里裝進布包里。
“那本書是帶給我的嗎？”柳影繼續(xù)問，上次她走之前說過要送書給他看，結(jié)果她消失了一個星期。
自行車籃子里放著一本白色封面的書，楊紫秋拿起它時猶豫了一下，遞到他面前問：“你要看嗎？”
與此同時，楊紫秋特意看了一眼他垂下的右手里的一束鮮花，又聯(lián)想到剛才轎車里的那位美女，這一切發(fā)生在年輕帥氣的他身上很合理。想到她自己活到三十歲的年紀了，卻從沒收到過別人送的任何花，不免心中苦笑起來。
“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什、什么？”楊紫秋回過神來。
柳影接下她遞過來的書，解釋說：“你上次說的那位文人雅士，和他朋友的故事?！?p> 楊紫秋這才恍然大悟，也才慢慢想起來，確實是這個典故，有些愧疚地講：“原來你真去查了。”她當時只是說說而已。
柳影左手單手翻開書頁，右側(cè)腋下夾著拐杖，右手還拿著束鮮花，楊紫秋緊挨著自行車，兩人相對而立，一時無語。
每次都是楊紫秋率先打破沉靜：“你剛下班回來吧，快回去休息吧，累了一晚上，咱們……再見?！彼膊恢雷约菏遣皇钦娴南朐僖姡f完她就扶著車頭騎上去，快速離開了。她心中有些失望，不知道是因為那位轎車美女，還是因為柳影，或者是她自己？理不清的情緒，她很奇怪為什么自己會在意這些。
柳影望著楊紫秋的背影漸漸消失，而后，他看著左手中泛著淡黃的書頁，透著一股令人舒心的墨香；又看了看右手中鮮艷耀眼的滿天星花朵，散發(fā)著讓人沉迷的熏香……兩只手上的東西已經(jīng)影響到他正常走路了，他現(xiàn)在必須放棄一樣東西。
站在原地的他一動不動，像是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找不到方向。其實他心中早就有答案，可最難的就是付諸行動。
片刻之后，柳影緩緩走到垃圾桶邊，最后欣賞了一眼這束漂亮的滿天星，輕輕把它放在了垃圾桶蓋上，攥著楊紫秋給他的書離開了。
這一幕被轉(zhuǎn)角處的裘紅枝看到了，她戴著遮住半張臉的墨鏡，看不出任何表情，一陣風撩起了她的烏黑卷發(fā)，和她的藏青色風衣下擺，像電影里事業(yè)有成的成熟女性，站在校門口，看著青澀的男男女女，回憶當年的校園時光，和那時的青蔥歲月，畫面總是物是人非，充滿了憂傷。
她久違地抽起了煙，待了許久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