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俞悅接到卓凡的電話時,她剛好從噩夢里醒來。她戴上眼鏡,從床頭摸出手機。怨念地嘀咕一聲,“這么早?!边€是接起電話,“卓老師?!?p> 誰知電話那頭卓凡的聲音聽上去又急又喜,“你快,快看電視,新聞,新聞!”
卓凡是那種只要有大新聞就跟打了雞血一樣的人,從前在學校時,老師說要為新聞獻身,俞悅每次都一笑而過,可是工作之后,她才確定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愿意為了新聞上刀山下火海的人,卓凡就是。俞悅跟他好歹跟他也共事了三個多月,對卓凡這點程度的了解還是有的。懶懶散散地起床打開電視,調到新聞頻道,把聲音開到最大,打算一邊刷牙一邊聽。
她剛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新聞記者的聲音一字一字打在她心上,讓她再也邁不開步伐。
“10月27日傍晚時分,幾艘漁船在東海海面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在海上漂浮多日的男子,現(xiàn)該男子已被救到ZJ省ZS市某醫(yī)院中。相關人士懷疑,該男子就是三個月前失蹤的考古隊隊員之一的慎博士,如今該男子依舊在昏迷中?!?p> 俞悅定在門口,渾身上下都僵硬了,電視里的新聞一條接一條播著。她不敢動彈,害怕跨出一步,自己就會從這樣的夢里醒過來。直到電話再次響起來。
“喂?!庇釔偤貌蝗菀渍f出來的話使勁顫抖著。
“快下來,我在你家樓下!”是卓凡。
俞悅本能而恍惚地哦了一聲,顧不上刷牙洗臉,隨便套了件衣服就往樓下走。
卓凡的那輛越野車停在樓下,看到俞悅下來,按了下喇叭,“你這是剛起來么?”
俞悅摸摸臉,“很明顯嗎?”
“看著像沒洗臉。”卓凡揶揄地說。卓凡本來這么說是見俞悅臉色蒼白,想要活躍下氣氛,可是俞悅這時候怎么顧得上洗臉刷牙。
卓凡見俞悅一點反應也沒有,知道她肯定又緊張又擔心又害怕地忘記高興了,“我打電話給舟山的醫(yī)院了,沒想到慎博士在的還不是一個大醫(yī)院,而是臨海的一個小醫(yī)院。費了好些周折我才要到那里的電話?!?p> “那個人真的是阿慎?”俞悅清楚地記得,阿慎飛機出事是在太平洋上,從美國飛往上海的航線根本不會經過東海。
“有90%的把握?!?p> 俞悅驚訝極了,“新聞不是說還沒辦法確定他的身份嗎?而且,阿慎出事已經那么久了……”三個月以來,俞悅聽到無數(shù)個海上搜救隊傳來的消息,也有數(shù)次為了確認身份而千里迢迢趕到上海,可是,每一次她都是失望而歸。她這么追根究底,終究是害怕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人依舊不是阿慎。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只是還剩下的10%,需要你自己去做最后的確認?!?p> “最后的確認?”“什么意思?”
“這件事到了那里再說,我們可以先去采訪一下救起慎博士的那個漁民。到時候你就明白了?!?p> 俞悅坐在副駕駛,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感覺像是在做夢。她偷偷地掐了自己一把,手背上疼地想流淚。
到了ZS市的沿海的一個小漁村,一艘艘船停在海邊,海潮聲聲拍打海岸,連空氣都是咸的。卓凡前去打聽,俞悅站在車子邊極力眺望著海平線,海天交匯處,是陽光灑下的金色絲帶般華光。三個月以前,阿慎就是消失在這樣的海上的,而今天,他真的回來了。
“就在前面?!弊糠惨娪釔偮冻鲆唤z笑容,心情也跟著好起來?!翱焐宪嚒!?p> 卓凡帶俞悅來到一個低矮的平房前,平房外的水泥地上,用竹編的簍子曬著各式海魚,水泥地外的木架上,掛著一排墨綠色的海帶。隨風飄來的陣陣海腥味讓俞悅有些不能適應。
他們剛走到門外,就有一個微胖的婦人迎出來,她笑著,笑容淳樸而自然,一見到俞悅和卓凡就說,“兩位不是本地人吧?”
她的鄉(xiāng)土口音很重,俞悅勉強能聽懂。卓凡搶先一步問了起來,“請問莫大爺在不在?”
婦女把頭朝向屋內,扯著嗓子喊起來,“老莫,老莫!”
門口鉆出來一個瘦小的老頭,他穿著洗的白亮白亮的舊汗衫,汗衫上的花紋也褪了色,海風一吹,汗衫凸顯出他瘦小的身材。他一笑,露出嘴唇邊褶皺的皺紋,“他們是……?”
“哎呀,你還不知道呀,自從你和大娃兒從海上救了那個年輕人以后,不是一直有人來嘛!”
俞悅有些驚訝,看了看卓凡。
“阿慎的事全國上下都知道,更何況你前兩天又剛上了那個訪談節(jié)目,阿慎剛被救上來,就有記者不知道從哪里得到消息,一下子都涌到了舟山的幾個大醫(yī)院,沒辦法,這才只好把阿慎安排在鄉(xiāng)下的小醫(yī)院里。不過你別擔心,雖然是小醫(yī)院,但醫(yī)生和設備都是最好的。”卓凡趕忙解釋給她聽。自從阿慎出事以后,俞悅連著一個月都跟丟了魂似的,接著又曠工兩個禮拜跑到上海的江海交界處,每日坐在海邊呆呆地盯著海平面,惹地當?shù)厝瞬铧c兒打電話給精神病院。如果不是貴州的那個采訪,恐怕俞悅已經不能在現(xiàn)在的新聞社混了。再次聽到阿慎的消息,卓凡一路上都特別留心照顧著俞悅的情緒,害怕俞悅受不了這樣的大起大落。
那個瘦小的老頭像是做了一件特值得驕傲的事,挺了挺腰桿,連連招呼婦人端來幾個小板凳,放在水泥地上,示意俞悅卓凡坐下來聽他慢慢說。
俞悅有點著急,至于找到阿慎的經過,說實話她一點兒也不在意,她最在意的,是阿慎可能已經回來了,而且就在不遠處的醫(yī)院里等著她。她現(xiàn)在真不想聽這羅里吧嗦的搭救過程。
她很不耐煩,但看了看興致勃勃的卓凡和一臉驕傲的老頭兒,嘆了口氣把心里的焦躁按了下去。
按著慣例,卓凡拿出他的便簽本,準備開始記錄,對卓凡來說,無論何時都不能錯過最有效的第一手資料。老頭見卓凡拿出紙筆,越加鄭重其事,挺了挺身,點燃了一支煙斗,使勁吸了口,就開始邊回憶邊說。
“其實吧,說來也巧,前天是我們這里最后一次捕魚了,按照我們漁村的規(guī)矩,過了10月28日,我村的漁民就不得再出海捕魚?!崩项^兒拉長了音調緩慢而沉著地說著,仿佛他正在從遙遠的時間里一點一點向他們走來。
俞悅聽得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抬起手臂看看手表,以為聽老頭兒說了這么多應該過了很久,看看時間才過了幾分鐘。卓凡倒是聽得津津有味,“為什么是10月28日?”
老頭兒羞澀地笑,撓撓后腦勺上微禿的腦袋,“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們這個漁村的祖先就是一代一代口口相傳的。相傳如果過了這天還出海的話,出海的人就會出事?!?p> “出事?”俞悅看到卓凡用筆在“出事”兩個字上畫了個圈,從圈上引出一個箭頭,然后看向老頭兒,等他說下去。
說到這里,老頭兒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極其嚴肅的神色,壓低了聲音沉沉說道,“聽我爺爺說,他兒時有個玩伴,名叫狗子,因為貪心,想要多捕一些魚,在10月28日晚上偷偷出海,結果出了事人沒回來。他家的大人見船也不見了,知道狗子一定是出海出事了,急地跟什么似的,連忙安排了祭拜海神,祈求海神娘娘可以把人還回來。可是一連好幾天過去了,也沒有消息。就在幾天后的夜里,狗子的幾個朋友,喝了點酒,壯著膽子要出海去找狗子,當時只有爺爺一個人清醒吶。祖上在他們小的時候耳提面命,過了10月28日后無論如何都不能出海,那是會惹怒了海神的!”老頭兒說到這里,渾身顫抖。
卓凡的筆停在空中,一直沒有落下去,問,“然后呢?”
“然后,那幾個人嫌棄爺爺膽小就讓他留了下來,爺爺目送他們出了海。從那以后,就再也沒見他們回來過?!?p> 卓凡嘆了口氣,點點頭,一邊把本子上那個從圈引出的箭頭劃去。
俞悅知道卓凡有點失望,這出海的船只天天有,從來沒聽說什么10月28日后不能出海的。這樣的規(guī)矩怕是老頭兒的祖先為了不讓漁村的人太貪心,編出來的謊言。什么出事什么觸怒海神,都是胡編亂造的吧。俞悅忍不住想,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拿這種神神叨叨的東西唬人。見老頭說地這么鄭重其事,俞悅也不好笑,只得憋著與卓凡一起點點頭。
“那前天傍晚發(fā)生了什么事?”
“其實呀,前天天氣本來挺好的,根據(jù)我多年的經驗,海上也該是一覽無余的碧藍??墒蔷驮谖覀兊搅瞬遏~的地方,剛灑下第一網,突然就狂風大作,還沒到一分鐘,暴雨就下起來了。因為下雨,所有人的心里都有點慌,覺得是海神娘娘在警告我們快要到期限了。我們隨意灑了幾網就決定回來。船在海上往回行駛了大約五分鐘吧,海上就又變得萬里碧空,晴空當頭哇?!崩项^兒越說越來勁兒,俞悅眼看著他快趕上單人相聲的了,老頭兒繼續(xù)說,“就在這個時候,遠遠的,我就看到海上漂著個什么東西,我雖然年紀大了,但是眼不花呀,一看就看出那不是海上的浮標。我們幾個人覺得奇怪,就漸漸靠近,靠近一看,那竟然是一顆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