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秋入冬,天氣一天天冷下來。丘陵上一片荒蕪,只剩幾根光禿的樹杈,在冷風(fēng)中搖擺。一座村莊靜靜的坐落在山谷里,看不見炊煙,也看不見幡旗。
李闕走進(jìn)了這座村莊,每家的房門都緊緊的閉著,沒有一個人影,只有被風(fēng)卷起的塵沙在空中旋轉(zhuǎn)。隱隱約約中,風(fēng)聲似乎帶著旋律,時揚時抑,時緩時急。村中有一處茅屋,被籬笆圍起。屋頂坍塌,屋門傾斜,破敗不堪,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很久沒人住過了。
李闕推開屋門,見屋內(nèi)更是狼藉,好在還有一張破桌子。他在桌邊坐下,擺上隨身的酒壺,倒出從上一個集鎮(zhèn)帶來的酒,獨自喝起來。他竟一直喝到天黑,將一壺酒全喝光,全然不似此前匆匆趕路的狀態(tài)。風(fēng)中的旋律越來越清晰,直到化為琴聲。
李闕放下酒壺,提起彌勒刀,走出了茅屋,順著琴聲的方向,穿過村莊里的大路,來到一戶大院。院中一座大屋,屋前卷著幕簾,簾后便橫著一把琴,琴邊坐著一個黑衣遮面人。此情此景,李闕應(yīng)該頗為眼熟。
忽然,琴音一顫。李闕提刀一擋,刀背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接著火星四濺。
幕簾卷起,屋里傳出云外樓的笑聲:“李闕,可還識得此琴?”
李闕豈會不識?當(dāng)年,在杭州的云府,就是這把琴奪去了他的左腿。想不到,四年過去,這琴與他竟在此處重遇。李闕說:“幻指琴煞,你從昨天開始,就以琴聲引我到此,無非是想找我報仇。我本有要事在身,但若不先與你做個了斷,怕也難以前行,便索性在此等你現(xiàn)身!”
“你是要去救葉楓?”云外樓抬起右手,伸出四指,唯獨少了一根小指,“葉楓與老夫有斷指之仇,老夫豈會容你救他?”
李闕摸了摸左腿,說:“你說,葉楓斷你一指,可你不也同樣斷我一足?我與你之間的賬又該如何算呢?”
云外樓喝道:“哼!你膽敢到我府上盜書,老夫理應(yīng)將你碎尸萬段,要不是葉楓救走了你,你豈止斷一條腿?這一次,你和葉楓全都要死!”
李闕也喝道:“魔頭!那就看看,今天,是你為你的琴譜報仇,還是我為我的左腿報仇?”
云外樓撥起琴弦,音符從琴弦之間彈出,如刺如釘,越來越快。李闕亮出刀刃,上跳下伏,左晃右擋。二人的招式都與四年前一模一樣。只是,云外樓少了一根手指,琴音已不似當(dāng)年那樣迅猛;李闕少了一條腿,身手也不似當(dāng)年那樣敏捷。云外樓看中李闕左腿不便,專攻其左側(cè)。李闕橫刀擋下一招,退往院墻下。
這時,又一人闖入院內(nèi),大喝一聲:“住手!”
琴聲停止。云外樓定睛一看,來者雙手過膝,不同常人,心中暗度:“這人莫非就是摘日手穆休?”當(dāng)初,穆休與李闕去云府盜書時,云外樓只遇上了李闕,卻沒遇上穆休,所以,他并不認(rèn)得穆休。
可是,李闕是認(rèn)得穆休的,便問:“你來這里做什么?”
穆休答:“此事因我而起,我豈能袖手旁觀?”
“你是誰?”云外樓問。
穆休答:“我就是你要找的穆休?!?p> 云外樓大喜,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老夫本打算先除了李闕和葉楓,然后再去找你,你卻自己送上門來?!?p> 穆休反問:“魔頭!你總叫囂著要報仇。現(xiàn)在,我們兩個都在這里,可你報得了仇嗎?”
云外樓雙眉一皺,說:“哼!你以為,你們兩個一起上,老夫就怕了你們嗎?”
穆休說:“我們不會兩個打你一個的?!彼戳丝蠢铌I,“上一次,在杭州,我扔下了我的兄弟。這是我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彼洲D(zhuǎn)頭面向云外樓,“今天,就只有我和你,來做一對一的決斗吧!”
云外樓大笑道:“正合我意!”
李闕沖穆休叫道:“你沒必要這么做!”可他話音未落,穆休已沖殺出去。
與李闕不同,在箭矢般的琴音之間,穆休只顧埋頭向前。雖然音符撕破了他的衣衫,割傷了他的手臂,劃開了他的臉頰,但無法阻止他向云外樓靠近。因為,云外樓的琴音均出自《魔琴譜》,而《魔琴譜》又分六部,便將這琴音也分成了六種:金音清脆、木音渾厚、土音低沉、水音急促、火音高亢、魔音詭秘。而這六種音符,其實上代表著六種氣流。魔琴便是通過這氣流來傷敵的。穆休研習(xí)過《魔琴譜》中的《木》,知道其化解之法。他只要找出來自《木》的音符,用摘日手按住其氣流,便破解了木音,從而在紛繁的音符之間,打通了一條通往云外樓的通道。
穆休前進(jìn)了三五步后,云外樓看出端倪,便停了木音,只彈其他五音。然而,《魔琴譜》中的六種武功均遵循五行相生相克之法,穆休習(xí)得了《木》,不僅可以破解木音,還能克制土音。所以,即使云外樓不用木音,穆休一樣能找到突破口。若說云外樓連土音也不用了,雖能完全隱藏自己的破綻,但功力也只能使出六七成,反而更無勝算了。云外樓似乎已無計可施。
眨眼工夫,穆休已沖到云外樓眼前,剛伸出右手,卻聽見琴弦間突然迸出一個清脆的音符,如同鐵錘敲打著鋼鐵。只這一聲,便讓穆休右手一麻。再連上幾聲同樣的聲響,穆休兩耳刺痛,渾身乏力,竟被彈回數(shù)丈之遠(yuǎn)。
云外樓得意的說:“你今日的武功內(nèi)力,多源于偷學(xué)老夫的《魔琴譜》。你以此功與老夫?qū)﹃嚕喼本褪前嚅T弄斧!你會以木克土,老夫就不能以金克木嗎?”
穆休立即爬起來,再次向云外樓沖去。他已摸清了云外樓的琴路,所以,他能預(yù)判到木音和土音的走向,以迅速沖到琴前。那一聲清脆的金音隨即響起。穆休無處躲閃,也沒有躲閃,仍然伸出右手。他的右手再一次被擊中,同樣是麻木??伤晃沼胰还烧鏆庾杂壹缍?,聚于手腕,撐破了動脈。血如火山噴發(fā)般涌射出來,濺到了云外樓的手背上。
云外樓著實驚訝了一下,琴音里透出一瞬間的停頓。就在這一瞬間,穆休又伸出左手,一把將魔琴的七根琴弦全部抓住。云外樓趕緊用雙手按住琴面。穆休卻向后一扯。琴弦被扯成了弓弦。兩人再一用力,琴弦在“叮當(dāng)”聲中盡數(shù)折斷。
幻指琴煞憑借的就是一張魔琴,如果魔琴沒有了琴弦,那幻指琴煞還有何可怕的呢?穆休因此長了氣勢,完全忘記了右手的傷痛,徑直抓向云外樓的咽喉。云外樓不動聲色,只待穆休靠近時,突然挑起琴面,琴在空中翻了個面。穆休這才發(fā)現(xiàn),在琴的背面竟還有一根琴弦,但他已來不及阻止云外樓撥動那根琴弦。
云外樓只彈了一個音符。在李闕聽來,這個音符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但在穆休心中,這音符好似鷹擊長空、龍嘯九天;又如山崩地裂、驚濤駭浪;還像烈焰熊熊、陰風(fēng)幽幽,簡直是將六種琴音的全部精髓,均融入這一個音符之中。穆休感到,自己的心都被擊碎了。血從他的七竅噴出。若不是有《木》的內(nèi)功護體,恐怕他早已是肝膽俱裂。
云外樓放穩(wěn)魔琴,說:“老夫沒想到,你竟自棄右手,扯斷了老夫的七根琴弦;可是,你也沒想到,老夫的魔琴還有第八根弦吧?被這第八根弦打中的人,心律大亂,經(jīng)脈逆行,不死也殘,這便叫做八音穿心。能逼迫老夫使出此招,你也算是有點能耐!現(xiàn)在,你末日已至,還不快將《木》交出來?”
穆休捂住胸口,連嘔出半升血,卻反而面露笑容,說:“可惜,就算你殺了我,找回了《木》,也找不回全部的《魔琴譜》?!?p> 云外樓也笑道:“這不勞你操心!老夫能查到是你偷走了《木》,自然也能查到是誰偷走了其余五本《魔琴譜》。”
穆休問:“莫非你已知道那個神秘人是誰?”
云外樓答:“哼!這世上有多少事能瞞得過老夫?他自以為做得聰明,遲早要他死于老夫之手!”
一直在一旁觀戰(zhàn)的李闕,看到這里,心里已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關(guān)于那個神秘人,穆休曾幾番向李闕解釋過,但他從不相信??涩F(xiàn)在,聽云外樓的口氣,那個神秘人好像確實存在?!疤热艄嫒绱耍悄滦菟f的……”想到這里,李闕便不敢再想下去。
“他是誰?”穆休追問道。
云外樓看了看穆休,又看了看李闕,說:“事到如今,告訴你們也無妨。盜走另外五本《魔琴譜》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鐘離艷?!?p> “鐘離艷?”穆休握緊拳頭,“原來是他!”
云外樓指著李闕,說:“說來可笑。這一次,恰恰是鐘離艷叫老夫到此劫殺李闕的。他以為,老夫不知道他參與盜書之事,還想利用老夫;殊不知,等老夫殺了你們,下一個要殺的就是他?!?p> 李闕靜靜的站著,手將彌勒刀捏得緊緊的。如今,他終于相信,神秘人是真的,穆休對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穆休獨自離開云府,是為了去追鐘離艷。然而,李闕卻當(dāng)穆休是臨陣脫逃。就是這片刻間的誤會,害李闕被打斷了腿。于是,怨恨充斥了李闕的心靈,使他不再相信穆休的任何解釋。所謂的兄弟,所謂的友情,都被無情的拋棄。那么,造成這一切的,究竟是穆休,還是李闕呢?李闕陷入了沉思,什么也說不出來。他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是驚愕還是反思,是憤懣還是懊惱;他只知道,他的心無法平靜,他的刀渴求出鞘。
云外樓撥起那第八根琴弦,說:“現(xiàn)在,到你交出《木》的時候了?!?p> 穆休笑道:“我既已取走,豈有歸還之理?”
云外樓眉頭一皺,說:“那你就受死吧!”
無聲的音符再次彈出。穆休的身子向右一滾,音符只打到他滾開后的地面上。云外樓又撥動了一次琴弦。穆休用左手一撐地面,身體躍至半空,音符的氣流從他身下劃過。未等穆休落地,云外樓已彈出第三個音符。這一個音符不偏不倚的正打在穆休的左腿上。
可是,云外樓還沒來得及看見鮮血從穆休的腿上流出,也沒來得及聽見穆休的慘叫,就感到眼前一亮。一把刀,映著月光,從他眼前閃過。第八根琴弦雖然厲害,但畢竟只有一根弦,不能彈奏得像七根弦那樣快。就在第三個和第四個音符之間,彌勒刀打亂了這節(jié)奏。云外樓的雙眼睜得鼓圓,或許是因為他從未見過如此快的刀,也從沒想過這刀能割斷他的喉嚨。等他見到時,血已從他的喉嚨迸到了琴弦上?;弥盖偕肪瓦@樣死了。
李闕走到穆休跟前,看見穆休的左腿已沾滿了血,就如自己當(dāng)年一樣。他們之間的恩怨因幻指琴煞而生,是否也應(yīng)隨幻指琴煞而滅呢?這四年來,李闕已習(xí)慣了將穆休視為無情無義之徒,如今要猛然間轉(zhuǎn)變過來,恐怕反而不容易。過了許久,李闕才吐出一個字來:“我……”
“小心!”穆休突然大喊著,一把推開了李闕。
等李闕回頭再看,只見一個身影如電光般撞向穆休。原來,在這村莊中,還埋伏著另一個殺手。他一直在尋找對李闕一招致命的時機。此人就是韋行。他的追月腿快如閃電,準(zhǔn)如箭矢,狠如利刃,但還是逃不過穆休的眼睛。然而,穆休推開了李闕,自己卻來不及躲閃。韋行的右腳結(jié)結(jié)實實的踢在穆休的胸口上。
穆休忍住劇痛,左手以迅雷之勢抓住韋行的右腿膝蓋,使韋行動彈不得。穆休大吐一口鮮血,伴隨著震天動地的咆哮,將全身的力氣都注入到左手的五根手指,重重的一捏,只聽得幾聲“嘎吱”,硬生生的把韋行的膝蓋骨捏得粉碎。追月腿便摧毀于這最后的一招摘日手下。
當(dāng)韋行抱著膝蓋在地上打滾時,穆休已筋疲力盡的倒下了。李闕目睹著這一幕。就在片刻之前,他還在思索著,如何向穆休道歉;片刻之后,穆休已倒在他面前。他沖上去,托起穆休的頭,快速擦拭著穆休嘴角的血跡,心糾成一團,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喊道:“穆兄弟!”
穆休睜眼看著李闕,用盡了力氣,說:“我當(dāng)初……真不是……有意的……”
李闕連連點頭,說:“我知道?!?p> 穆休又說:“我……學(xué)習(xí)《木》……是為了……破解……”
李闕仍說:“我知道?!?p> 穆休說:“看完后……我就將……《木》……毀了……”
李闕的視線已經(jīng)模糊,他咬著牙,說:“你做得對!”
穆休伸出血淋淋的右手。
李闕將他一把抓住。
忽然,穆休急促的呼吸,并喊道:“葉兄!葉兄!”
李闕說:“我會救他的!”
穆休慢慢的閉上了雙眼。
李闕的心一沉,仿佛世界頃刻間變得死一般的寂靜,只聽得到“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這種感覺,李闕也曾經(jīng)有過,那是在蘇清死時。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沒感到是一種完結(jié),因為還有很多話沒有說,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墒乾F(xiàn)在,這些話還能說給誰聽?這些事還能與誰去做?只有風(fēng)聲,只有冰冷的彌勒刀。
李闕放下穆休,站起來,拿著刀,轉(zhuǎn)過身,盯著正拖著殘腿往外爬的韋行,靜靜的走過去。
韋行剛剛喊:“別……別殺我!”彌勒刀就劃出了一彎刀光。韋行的頭掉到地上,連打了幾個滾。
朝陽升起時,李闕已將穆休葬好,墳前祭著云外樓和韋行兩顆人頭。但這并不能平息李闕的心情。在他的心里,他與蘇清、穆休、葉楓這三個生死之交共闖江湖的情景猶在昨日??扇缃瘢K清、穆休均已因他而死,這怎不令他悲痛欲絕?于是,他暗暗起誓:“若再不能救葉楓于水火之中,我李闕便枉自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