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日里,老宋家經(jīng)歷了近幾年里最混亂的一場變故。
那一日張大夫親自來看過宋熠,余氏又與宋老爺子哭鬧過一場之后,宋家的氣氛就一直處在怪異當中。
宋老爺子平常都在自己房里很少出門,可打那天以后,他卻每天都要到宋熠房里坐坐,也不多說什么,只偶爾談談書本文章,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靜默著。余氏也很少再動輒罵人,只是常在飯桌上唉聲嘆氣,對宋四郎與宋清芙等的年紀小的兒女哭聲說:“你們命苦,趕上老爺子偏心,趁著現(xiàn)在還有得吃就多吃點,這往后還不知道是何樣光景呢?”
又說:“我可憐的五郎,認認真真進學也得不著他爺一句好,你就是吃虧在不會叫苦啊!”
常說的宋老爺子都覺得心中戚戚,無言以對。
如此幾日過去,忽一日,一個身穿仙鶴道袍的道士從宋家門前走過。他走了幾步,忽又轉身回來,一邊掐指算著,口中念念有詞。
宋大郎在門口見到,忙請他進屋喝水。
道士進了院子,水還未喝,就忽然面現(xiàn)驚嘆之色:“無量天尊!”
他打了個稽首,驚嘆道:“清貧之地出貴人,一門竟有雙杰至,了不得!”
宋老爺子都被驚動,拄了拐杖出來問:“敢問道長,所言何解?”
道士又宣了一聲道號,只搖頭嘆道:“可惜雙杰同處一門,難免沖克,本是大富大貴之氣,經(jīng)此一沖,卻只怕雙雙零落??上А蓢@!”
他只是不住搖頭嘆息,并不正面回答宋老爺子的話。越是如此,宋老爺子越是焦急,反而更信了幾分道士說話。
“道長,此事該作何解?”他又急忙問。
道士不答反問:“貴家可是有兩個進學的年輕郎君?”
卻又不等宋老爺子回答,自顧說道:“是了,一門雙杰,何等福氣,尋常人家哪能承受得了?壓不住氣,只怕要有血光之災!”
宋老爺子身上一震,拄著拐杖的手上連指節(jié)都握得泛白了。
旁邊宋大郎著急發(fā)問:“道長,這可如何是好?”
道士輕瞥他一眼,意味深長道:“太過貪心,只會一無所有。避開的那一個若有虎命之女煞氣相壓,倒或許能得幾分轉機?!?p> 不等宋大郎再問,他一甩拂塵,又單掌豎起,宣道:“無量天尊!”
飲了水,轉身大步就走。
一邊走,他一邊念道:“今日一水一結緣,三問二答了塵緣。本是浮生匆匆客,去向來處別流年。”
他唱著道詞,大袖翩翩,飄然遠去,一派俗世中行走而過的高人風范,直令得宋老爺子對他信服不已,再無懷疑。
江慧嘉與宋熠在房內(nèi)目睹了這一切,都不由得驚嘆。余氏這是哪里找來的妙人,這一派高人風范,表現(xiàn)得簡直活靈活現(xiàn)。尤其是對方最后唱的那一首道情詞,入情入景,道韻十足。江慧嘉這里要不是早有心理準備,知道對方必是余氏找來的人,簡直也都要相信這真的只是一個過路的高人了。
江慧嘉悄悄湊到宋熠耳邊,贊道:“余氏這回找的的這位真是又專業(yè)又敬業(yè),很難得嘛。”
宋熠聽著她略有些怪異的措辭,嗅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幽香,悄悄紅了耳根。
卻不知另一邊余氏房里,張氏也在贊:“娘,這回這兩貫錢花的算是值當,瞧老爺子在這樣子,是真信了呢。娘的主意真是好!”
余氏略有些疑惑,她當時去五真觀,找的好像不是這位道長,不過張氏的奉承她還是如數(shù)接受。她輕輕哼了聲,整了整衣襟,起身就往外走。一邊走,她的臉色一邊就變了。等到了院子里的時候,她面上已經(jīng)全是淚痕。
“老爺子!我也都聽到了!我都聽到了!”余氏哭著,“道長說的雙杰就是三郎跟我五郎對不對?他們兩個不相容,原來他們兩個不相容??!老爺子!那個血光之災三郎已經(jīng)受了,您還要叫五郎再受一回嗎?”
哭著哭著,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淚俱下:“老爺子!真不是我這個做后娘的心狠,實在是這都是命??!要說虎命女,那江氏就是,三郎跟她一道分出去,有她壓著福氣,說不定還有大造化在后頭。老爺子,您是心疼兒孫的人,您就可憐可憐三郎,也可憐可憐五郎吧!”
宋老爺子沉默半晌,忽將視線轉到站在一旁的宋柏山身上。
宋柏山剛從外頭看了莊稼回來,手上還扛著鋤頭呢。
不同于一心都撲在讀書上頭的宋老爺子,宋柏山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
他雖然是宋老爺子的獨養(yǎng)兒子,卻從小就缺了讀書那根筋,懂事起就開始下地干農(nóng)活,論勤快能干那是一等一的。只是在處理家事上,他的態(tài)度向來是沉默到底。當年余氏與崔氏相爭,宋柏山就從不偏幫哪個一分半點,后來余氏刻薄宋熠,他也從不為此多說半句。
他的存在不像是這個家里的當家男人,反倒像是一個與宋家諸人諸事毫不相干的過客。也是他的沉默,才尤其助長了余氏的氣焰。
宋老爺子有時都奇怪,自己到底為什么會養(yǎng)出這么一個兒子來。宋柏山太沉默,以至于他的內(nèi)心世界竟無人能懂。
而如今,老爺子卻要宋柏山表態(tài)。
相對于已經(jīng)是風燭殘年的宋老爺子而言,正當壯年的宋柏山才應該是這個家里真正的一家之主。
宋柏山仍然沉默,他眼瞼微垂著,手攥著鋤頭,好像此時發(fā)生的一切都不在他眼里。
“宋柏山!”宋老爺子猛地一拄拐杖,厲聲喝道,“余氏要分家,你竟無話可說嗎?”
宋柏山抬了一下頭,漠然道:“爹愿分便分,不愿意便不分?!?p> 宋老爺子被氣了一個倒仰,怒指宋柏山,顫聲道:“你是四十而立之人,竟還如此作態(tài),不當人子!你……簡直不當人子!”
他氣得不但是聲音顫抖,就連手腳都顫抖了,宋四郎連忙來扶他。
宋老爺子又揮開宋四郎的手,舉了拐杖便要來打宋柏山。
余氏尖叫一聲,就要來攔。
忽然,東廂房里傳出了宋熠清朗平和的聲音:“爺爺,孫兒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