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上車的時候是中午十二點四十七分。車輪揚起一層薄薄的煙塵,轉(zhuǎn)過幾個彎,便穿過了整個城市。窗外搖晃著河流明媚的水波,起伏中掠過陽光燦爛的影子。我知道我在走向更遠的地方,我想我熱愛這種感覺。
其實離家本來就已經(jīng)夠遠了,其間的距離夠把云和月都拆成兩種截然不同的浪漫。可既然都已經(jīng)看不見來時路,一千五百公里和兩千公里便沒有什么分別。我向來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有很多感性的熱烈,偶爾也有一些暗涌的反叛,所以我不那么喜歡一成不變——我要無目的地游蕩,略微帶有詩意地看這個世界。
一切都要從“離開”說起。日復一日地看同一方天空會灼傷我的雙眼,年復一年地走過同一片土地會禁錮我的四肢。于是我總渴求著“離開”,離開熟悉,離開庸常,把背影朝向過去,讓臉孔正對未來。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將自己比作一列火車,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上不止息地奔馳,沿途橋梁堅固,隧道也光明。
二十一世紀從來沒有禁止浪漫主義,更沒有人膽敢叫囂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不可并存。人們能夠在一場不真實的愛情電影之后抹掉眼淚,重新回到勞碌的折返之中,那么我也可以在把靈魂交給北方赤金色的陽光之后,繼續(xù)注視亮得慘白的屏幕。鋼筋水泥構(gòu)筑起的黑白世界本來就不需要具備暖意,因為冰和冷的罅隙里自然有呼吸的溫存。
而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離開以后,呼吸得更加暢快。
車外的景色已經(jīng)從大河換成了荒山,大片大片的沙土不著一樹,就肆意地裸露著,把肌肉和血脈統(tǒng)統(tǒng)暴露。那是真正的不毛之地,我大概可以想象這觸目驚心的黃色在風雨襲擊之后會變得怎樣污濁泥濘。
4G信號早就已經(jīng)接收不到。我既不知道司機是不是走在正確方向上,也不知道山與山之外發(fā)生了什么。我陷入一場時速八十公里的蒙昧和恍惚,仿佛這個世界正從我的感官里加速流逝。時而出現(xiàn)的路標告知我:這是我的必經(jīng)之路。我不想躲藏,也無意選擇,偶爾若有若無地觸碰空氣中粗獷的顆粒感,反復確認自己在肢解和抽離以后仍舊存在。
人們說前些天逃走了一個囚犯,他的罪名是搶劫,或許還背負著一樁陳年命案。沒人知道他是如何離開的,也沒人知道他去向何處。他就像飛鳥撞進了天空,或是游魚匯入了汪洋,銷聲匿跡,一去不返。警察、礦工、農(nóng)民,成千上萬的人都來尋找他的蹤影,結(jié)局卻只有一無所獲。
我想他或許是已經(jīng)死了,山里的魑魅魍魎趁著夜色捉住了他的頭顱,啃噬了他的臂膀,他終于粉身碎骨地償還了犯下的孽債。當然他也有可能還活著,在荒蕪和貧瘠的夾攻下茍延殘喘,痛恨自己為什么走上一條錯路——這是我的期望,畢竟“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并不是處處都能靈驗。
當我見到常先生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了。他騎一輛電動車,要帶我去四周轉(zhuǎn)轉(zhuǎn)。我坐在后座,常常瞥見路過的行人。他們神情各異,各自走著,雖然偶爾擦肩,但到底也是毫無交集。我突然想做一個闖入者,離開標注著自己身份的軀殼,跨越彼此平行的界限,去看看陌生人的生活究竟有多少悲歡與自己相通。
可惜我沒有這樣的能力。所以我只好看著眼球能捕捉到的所有。我看到一道陽光斜斜地照在常先生的肩膀上,還有一縷濺到了他的頭發(fā)。他穿著一件藍色的T恤,我可能見過,也可能沒有。
轉(zhuǎn)過每一個街角之后都有完全不同的人與物。我總是樂意看,因為人物是如此不同和陌生。我不厭其煩地策劃一次又一次“離開”,就是為了追逐這種不可知的驚喜。我擁抱新的歌謠、新的同伴和新的風景,這就是天地皚皚中亙古永恒的第三種絕色。我愿為之慨嘆,亦愿為之痛哭。
常先生在那天的遲些時候問我什么時候回家,我說不一定。我確實不知道什么時候回家,也確實不知道什么時候再一次離開家。我只知道的是當我行經(jīng)每個目的地的時候,不是我走進一個世界,而是整個世界里的一切美好乘著時空向我的生命奔來。
敘成
由于網(wǎng)站系統(tǒng)自動調(diào)整,因此最后落款處的格式有些不對。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