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旁那幾棵枯萎的老樹枝椏在微風中不斷顫動著,不時有積雪從上面被抖落下來。
李默蘭渾身通涼的站在那里,看著韓??此坪吞@的面孔,心中很冷。
韓桑嘆息一聲,又忽然問道:“對了,小輩,你看見過一個怪物?”
李默蘭冷淡道:“什么怪物?”
韓桑躊躇了一下,說道:“渾身燃燒著混沌之氣的怪物。”
李默蘭吃了一驚,說道:“滅生之靈?竟然雪原上也有?”
韓桑愣住了,說道:“滅生之靈?怎么是那種怪物?這不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了?”李默蘭淡淡道:“若不是因為被那種怪物前后夾擊,我又怎么可能走投無路來到雪原,然后再遇到你?”
韓桑冷聲道:“你這小輩可不要瞎說,滅生之靈是什么老夫還是認得的,那是毀滅一界的存在,渝北墓氣數(shù)未盡,又怎么可能出現(xiàn)滅生之靈?”
“你愛信不信?!崩钅m冷冷道。
韓桑沉默了一會兒。
他看了一眼遠處的雪色,又看了看近處黑色的山壁,最后目光停留在石屋旁的樹枝上,欲言又止。
“當真是……滅生之靈?”韓桑忽然道。
他心里當然已經(jīng)確定了李默蘭所言,可是他始終還是有些無法想像。
這怎么可能呢?
“你自己心里也有數(shù),還需要問我?”李默蘭說道。
韓桑皺眉道:“可是……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怪物?”
李默蘭平靜道:“若是渝北墓要毀滅了呢?”
韓桑直接道:“這不可能!”
李默蘭暗想這斬釘截鐵的模樣倒是和當初慕容雨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滅生之靈已經(jīng)出現(xiàn),難道還有別的解釋?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這個狼皮大襖的老人,一言不發(fā),而這份沉默,就已經(jīng)是最好的回答和確認。
韓桑坐在石凳上長嘆一聲,道:“的確是滅生之靈……難道渝北墓真的要走向滅亡了嗎?”
李默蘭淡淡道:“老前輩,我就算死了,恐怕過不了多久你也要步我的后塵,反正你在雪原里待了百年之久,想必是沒有辦法出去了,屆時在冥界的奈何橋上,咱倆倒是可以促膝長談一番?!?p> 韓桑確認了這件事后,反而是淡然了許多,他抬頭看著天空,忽然流淚,忽而大笑,大哭大笑若瘋魔。
李默蘭皺著眉頭,心想這老賊是失心瘋了?可是想想自己會成為這瘋子老賊的盤中餐,他還是不免感到惡寒,心想大不了用枯老頭留給他的那道劍意,給這老賊來個同歸于盡得了。
韓桑擦干了渾濁老淚,低落道:“老夫茍且偷生百余年,到底是走不出這樊籠雪原,噬人性命八九條,到底是應(yīng)了天道輪回報應(yīng)不爽啊?!?p> 李默蘭說道:“哪里是應(yīng)了報應(yīng)?你都害死多少條人命了,這才來報應(yīng),當真是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你能茍活百年,真的是這老天不開眼?!?p> 韓桑笑了笑,眼角帶淚:“也是,老夫的確是禍害遺千年,雖然老夫自詡?cè)诵员M失,乃狼心狗肺之人,但是被你這般形容,卻覺得理所應(yīng)當?!?p> 李默蘭看著這老賊眼角不斷流淌出的淚水,皺著眉頭,不再說話。
這老賊當然沒必要流淚給自己看,那么他這眼淚是流給誰看的?
韓桑遺憾道:“老夫怎么還不死呢?”
李默蘭冷笑道:“等這渝北墓徹底崩潰的時候,你就該死了?!?p> 韓桑沒有回答,二人沉默不語,李默蘭也心知走不掉,干脆坐在雪地里獨自打坐運氣,而狼皮大襖老賊則是平靜的坐在石凳上,一邊擦拭濁淚,一邊看著遠處山脈邊上露出的雪原一角,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過了許久,李默蘭終于提起了一絲真氣,驅(qū)散了身上的寒意,心想這老賊怎么還沒有吃自己,卻看到狼皮大襖老賊垂目坐在石凳上,仿佛是睡過去了一般。
李默蘭有些莫名其妙,要吃快吃,把自己晾在這里是什么意思?還打瞌睡,也不怕趁著他睡著,自己上去一劍捅死他?
垂目靜坐假寐的狼皮大襖老賊忽然開口道:“小輩,老夫可以放你走?!?p> 李默蘭怔了怔,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問道:“什么意思?”
雖然是對方手上的獵物了,但是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總不至于還有興趣戲耍自己一番,可是放自己走是什么意思?
總不至于是這自詡泯滅人性的老賊幡然悔悟,然后要放自己一馬來贖罪?
韓桑緊了緊身上的大襖,睜開雙眼,笑道:“我也不知道你有沒有希望,但是我覺得這些年遇到的修行者里頭,就你是最有希望的了?!?p> 李默蘭問道:“什么希望?”
“出去?!表n桑說道:“老夫覺得你可以趕在渝北墓崩潰之前,走出雪原,走到外面去?!?p> 李默蘭心想這可真是高看了自己,然后他問道:“這和你放我一馬有什么關(guān)系?”
韓桑眼中帶笑,這模樣真的是慈祥和藹到了極點:“說是幡然悔悟也差不多,說是死到臨頭也是不差,滅生之靈的出現(xiàn)預(yù)示著這個小世界的毀滅,老夫覺得自己這輩子也是到了盡頭了,不若留下個善緣,就算吃了你,老夫又能多活幾年?還不是跟著這一方小世界一同泯滅,不若給你這看著順眼的晚輩一個機會,也許你能逃出去也說不定?!?p> 李默蘭搖了搖頭,誠實道:“那您可真是高看小子了?!?p> 韓桑說道:“這雪原能不能出去,看的純粹是人,而非路,能出去的人,永遠能出去,不能出去的人就會和我一樣,一輩子困在這里,千萬年也出不去,而且天地即將崩潰,再吃你續(xù)命,也不過再把這凜冬寒雪看上幾年罷了?!?p> “你們這些后生晚輩喜歡雪,喜歡看雪賞雪玩雪,因為這樣詩情畫意,可是老夫我卻不太喜歡。老夫在雪原住了百年,看這白雪皚皚看的著實膩味,恨不得下輩子永遠看不到白色的東西,就算吃了你小子,我也不過在這里茍且偷生多看幾年雪,那委實和折磨自己沒什么兩樣。人生百年,老夫雖然是修道者,但是能活百年已經(jīng)是知足,死到臨頭,干嘛還要再造殺孽呢?”
李默蘭依然不解。
“就當時老夫幡然醒悟吧?!表n桑嘆息道。
人生百年過,總有些東西沒法去補救,那就只能在之后的日子里做些事情去贖罪。
李默蘭懂了,又有些不懂,便說道:“你早該幡然醒悟了。”
韓桑笑道:“可是那時候,老夫還不知道這渝北墓要崩潰了啊,現(xiàn)在也有幾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在內(nèi)吧?!?p> 李默蘭搖了搖頭,心想那你這叫什么幡然醒悟?
不過他還是老老實實的說道:“那晚輩或許應(yīng)該感激涕零一番?”
韓桑擺了擺手,說道:“老夫?qū)δ阌譄o恩澤,要什么感激,只是如若你真的可以走出去,幫老夫帶一個東西,給一個人?!?p> 李默蘭早有預(yù)料,好奇道:“什么東西?”
韓桑起身,拍掉了滿頭白雪,抖落身上銀裝,回頭走入石屋,不多時,便拿著一個簪子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很尋常的簪子,毫無出奇之處,應(yīng)該是某種玉石制作,通體瑩白,看得出被擦拭的很干凈,雖然年歲很長,卻一塵不染。
李默蘭大概明白了什么。
韓??粗⒆?,渾濁老目中有無數(shù)畫面走過,最終輕聲道:“帶給老夫的一個故人,若是她不在了,你就丟到北海里去吧?!?p> 李默蘭珍重的接過玉簪,放入懷中。
韓桑說道:“帶給龍潛峰的一個叫做韓靈兒的女弟子,只是時過境遷,現(xiàn)在若是還在,那小妮子應(yīng)當也是長老了吧……屆時幫老夫轉(zhuǎn)告一聲,就說,為兄幫你把簪子找回來了!她應(yīng)該就懂了?!?p> 為兄幫你把簪子找回來了。
就這句話?
李默蘭渾身一震,仿佛受到共鳴一般,懷中的玉簪仿佛有千鈞重。
這就是這狼皮大襖老人等了百年的夙愿嗎?!
李默蘭沒有去問這個玉簪背后到底藏了什么故事,可以讓一個人百年之后都念念不忘,甚至這個老人誤入雪原都可能與此有關(guān)……他不問,老人也默契的沒有提。
他只是嚴肅認真的說道:“力所能及,必不辱命?!?p> 他說的很認真,這讓老人感覺很安心,很放心,那股信任也不知從何而來。
老人笑了起來,說道:“時隔百年,終于是了卻老夫一樁心愿?!?p> 他的眼中帶著追憶的神色。
百年之前的事情,看似模糊,但是只要在拿起這個簪子的瞬間,就什么都想起來了,什么都忘不了了。
他清楚的記得當初自己和自己的妹妹韓靈兒一同拜入龍潛峰,成為了龍潛峰的兩個弟子,但是地位又是何等的天差地別?他的妹妹韓靈兒那時候能夠讓問道石放出近乎紫色光華,他卻只是比白光稍強一些,按理來說,他都不能進入龍潛峰,還不是自己的妹妹強烈要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才連帶著讓自己也進入這無上仙地?那時候的他也清楚自己天賦平平,比不了修為突飛猛進的妹妹,整日在妹妹的照顧和保護之下,始終盡不了一個兄長該盡的責任,甚至連進入渝北墓的名額都是妹妹苦苦求來的,一個男人始終靠著妹妹照顧,這是怎樣的誅心,遭到怎樣的白眼,可還不是默默承受下來?!
在渝北墓里,妹妹最喜歡的那一只母親給她的小玉簪被一個妖鷲奪了去,他就和妹妹說,為兄一定幫你把簪子奪回來,這是兄長能盡的最后一點責任了。然后就追了出去,追啊追,結(jié)果呢,簪子搶到了,人卻誤入雪原,百余年而不得出,怕是妹妹早就誤以為自己死去了吧?自己茍活百年,若不是始終想著有一天,能夠帶著玉簪子回去找妹妹,誰能在這鬼地方獨自一人茍且這么多年卻不瘋魔?
自以為拋卻人性,自以為立地成魔,到頭來看到那支玉簪,才清楚的知道自己還沒有真正的成魔啊。
狼皮大襖的老人雙眼濁淚不停涌出,模糊眼眶。
韓桑喃喃自語:“靈兒,簪子哥哥替你找回來了?!?p>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