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
素曉心里一驚,自己引起他的懷疑了,家人的安危她下了很大的決心去放棄,但是若讓史彌遠(yuǎn)知道自己心底的想法,估計自己的小命都不保,還怎么去享受榮華富貴呢。
她膝蓋一軟,跪伏在史彌遠(yuǎn)腳邊,“丞相,素曉絕對不會背叛您,您一定不要為難他們……您想做什么素曉都答應(yīng),求您不要……”
看著素曉這副樣子,史彌遠(yuǎn)才稍稍有點滿意,他倒也不是非得怎么著素曉,只是最近覺得她心思有些活泛,手下容易被她敷衍,必須由自己來敲打敲打她,讓她看清到底誰才是她的主子!
“素曉剛剛真的是怕時間托的太久,惹趙貴和懷疑,素曉一人的性命死不足惜,若是耽誤了丞相布置了這么久的大事就得不償失了。等事成之后,素曉愿意鞍前馬后,隨時等您調(diào)遣?!?p> 素曉的演技一流,史彌遠(yuǎn)心中的顧慮已然消了七八分。
“好了,你哭成這個樣子,回去趙貴和更懷疑?!笔窂涍h(yuǎn)揮揮手,“拾掇一下回去吧,新年馬上到了,探探他要給官家送什么賀禮,我也好有所準(zhǔn)備?!?p> 素曉點點頭,和史彌遠(yuǎn)告辭走出了后院,逃也似的離開了這間脂粉鋪。
寒冬臘月,空氣冷冽,枯骨般挺立的老樹虬枝在北風(fēng)中搖曳不止,尖銳的呼嘯聲猶如野獸在耳畔嘶吼。
趙與莒勒住韁繩,在山腳下朝無塵觀的方向仰望,天地一色,沉凝如畫,蒼茫而蕭瑟。
此刻已是申時,山腳下的村落正飄蕩著裊裊炊煙,溫馨宜人的感覺又與剛才的心境形成強烈的對比。
他想起了年少時第一次上山,那時自己還不是沂王世子,只是作為緣子外祖家的鄰家哥哥,那時……貴和才是沂王世子。
后來他在山上見到了亦如……算了,都是孽緣。
他不愿再去想那些過往,那是沒有辦法改變的既定事實,自己要做的是把握未來的走向,掌控自己的命運。
侍從看世子到了山腳卻偏不上山,而是駐足凝視,不知是何想法,也不敢打攪,又見他突然掉轉(zhuǎn)馬頭,往一旁的村子奔去,自己也趕緊快馬跟上。
“世子爺,今天不上山嗎?”
與莒直接道:“你去前面的村子里找個農(nóng)家借宿一晚,今晚我們先在這歇下,明日一早我自己上山?!?p> 亦如整理好自己的行囊,里面裝的是慧嫻這兩日給她備好的衣衫。
三日的時間,足夠她好好修養(yǎng)。
亦如在許多同門異樣的目光中,一路走到了松鶴廳,從前不覺得這條路有多曲折,今日一走,短短的幾個回廊殿宇,竟這么長。
“亦如前來拜別云貞道長?!?p> 亦如就這么跪在松鶴廳的門口,她還記得師祖每日這個時辰定會在松鶴廳,十幾年的習(xí)慣不是那么輕易打破的。
“有的事,你既然做了決定,千山萬阻也不能回頭。”云貞并沒有叫亦如進(jìn)來,而是隔著門和她道,“你之前做的選擇如此,今日做的選擇也是一樣?!?p> 亦如在門外跪了好一會,沒有聽到師祖后面再說什么,便仔細(xì)咀嚼著這句話,她覺得,似乎師祖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厭惡自己,便壯著膽子叩了頭,“多謝師祖教誨,亦如謹(jǐn)記在心。今日一別,亦如便不會再踏足無塵觀,更不會以觀中弟子自居,不會辱沒無塵觀的名聲……師祖保重!”
亦如重重地叩了三個頭,準(zhǔn)備離開這個生她、養(yǎng)育她的地方。
還沒待亦如完全起身,就見一位小師妹朝松鶴廳飛奔過來。無塵觀的人向來穩(wěn)重,更何況是能在松鶴廳附近行走的呢,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至少亦如上次所經(jīng)歷的這樣的情況,還是緣子中毒上山求醫(yī)。
小道姑就算再急也只是加快腳程,沒有大呼小叫,待行至松鶴廳門口才開口,“師祖,沂王世子前來拜見,已在觀門口了?!?p> 松鶴廳的門一下子就被打開了,亦如也呆愣在原地不知在想著什么。
趙與莒將禮數(shù)做的很足,一個人到無塵觀的門口等待通傳,他知道自己是個不速之客,也沒有仗著身份直接進(jìn)去。
不一會,便有小道姑引著他來到了靜致樓。
物是人非,這時與莒此時的心里一直在飄蕩著這個詞。
“云貞道長?!迸c莒嫻熟的見禮,不知此時的云貞對自己有沒有心存芥蒂,畢竟……
“不知世子前來有何貴干?”
其實云貞道長平日里待人也并不熱絡(luò),尤其是與權(quán)貴打交道更是顯得疏離,但趙與莒覺得今日自己如芒在背,雖然云貞道長同過去一樣冷淡,但總覺得她的眼神中對自己帶著憎惡與鄙夷。
是自己太過心虛了吧。但此行的目的明確,趙與莒也不與云貞道長彎彎繞繞,他是一個人上山的,云貞也沒叫其他人進(jìn)來,趙與莒直接開口,“亦如與我生了一些嫌隙,趁我外出公干,她便回了無塵觀,此行,我是來尋她的,還望道長行個方便?!?p> 其實最初趙與莒也想過,亦如回來無塵觀可真不是一個好選擇,這些墨守陳規(guī)的道姑肯放她回來才怪,但是楊楚琇的能力和她那時的話讓自己足夠相信,亦如定然在無塵觀,而且無礙。
他昨晚在山腳下的農(nóng)戶家中睡得很香,一是懷念起了從前貧寒卻又溫馨的時光,一是感受著亦如近在咫尺,只要她沒事,自己就這么守著也很好。
“竟還真有人會來尋她?!痹曝懙篱L似乎有些驚訝,又似乎……
趙與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無塵觀主剛才是冷哼了一聲嗎?在嘲諷亦如?還是嘲諷自己呢?
“她在這世上本無父無母,又背叛師門,最終逃離樊籠,貧道本以為,她是沒人掛念的了?!痹曝懰剖亲匝宰哉Z,卻又突然轉(zhuǎn)過頭,“也好,這樣,便有人給她收尸了,逢年過節(jié)也有人祭拜?!?p> 與莒仿佛聽到了“轟隆”一聲驚雷炸裂在自己的腦袋里,云貞道長說的是什么?收尸?祭拜?!
他手中一直拿著的包裹再次墜地,眼中毫不掩飾的慌亂,“道長,亦如怎么了?”
云貞仔細(xì)地看著趙與莒的眼睛,視線似乎要穿透他的身體直接看看他的心。云貞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搖頭,她回避了與莒近乎逼問的目光,“她前幾日在無塵觀外跪著,我不許她進(jìn)來,本意是想逼走她,誰知她性子倔,一直不起身,直到……凍死在外面。第二天早上,小道童出門掃雪才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僵了?!?p> 云貞也沒有說謊,只是省去了后來自己救治亦如的情況。
趙與莒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是震驚和恐懼的,他不想接受、也不敢接受。正是因為內(nèi)心的抗拒,還有云貞道長緩慢的敘述,倒讓自己冷靜下來了。
亦如應(yīng)該沒事,她大概還在觀內(nèi)。與莒上前一步,“道長,那亦如此刻在哪?”
云貞一開始還以為趙與莒是聽不懂自己的話嗎,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他問的應(yīng)該是亦如的尸身,便說出了之前想好的說辭,“已經(jīng)埋在后山了?!?p> “道長方便帶我去祭拜一下嗎?畢竟我們……夫妻一場?!?p> 云貞皺著眉頭難以理解,趙與莒聽到亦如死訊時的慌張不是假的,但馬上又跟沒事了一樣,最后竟還說出了“夫妻一場”的話。但是為了趕緊打發(fā)走這位世子,她還是點了點頭,“跟我來”。
后山上的一個小土丘,趙與莒一時還真分辨不出來是不是一個墳,尤其是這兩日落了點清雪,將土地原本的痕跡掩蓋得干干凈凈。他留心著周圍的動靜,不知道亦如有沒有在附近觀察著他,好在自己現(xiàn)在的心境變了,直到一時半會她是不會肯見自己、不會原諒自己,但是自己一定要保證她的安好。
“就是這了,世子若是想祭奠的話不要太久,山上的天氣不比山下,若是凍壞了,無塵觀吃罪不起。”
云貞將趙與莒帶到這里便想離去,但是趙與莒攔住了她的去路。
“道長,與莒聽說道門或許會有通靈之術(shù),與莒想讓道長幫忙帶些話給亦如。”
云貞聽得一愣,通靈之術(shù)自己也只是聽說過,至少無塵觀是沒有修習(xí)這種術(shù)法的,還沒待自己講明,就聽這位世子已經(jīng)開始自顧自地說起來了。
“還請道長告訴亦如,是我趙與莒愧對于她,今世難以彌補,但自己定會盡力而為,來世……來世愿還做夫妻,去還我今生欠下的債。”與莒說著有些哽咽,山風(fēng)一吹,鼻尖通紅,他喉頭一動,又接著道:“最重要的一事,告訴她的魂魄不要四處游蕩,無塵觀對她來說是最安全的地方,自己現(xiàn)在還沒有能力保護(hù)好她,等自己處理好山下的事,再來接她回家?!?p> 云貞聽著聽著也察覺出些門道,趙與莒難道發(fā)現(xiàn)了亦如根本沒死的事,這是變著法兒讓自己傳話呢。她也沒那個耐性在這陪他受凍,“世子,恕貧道直言,無塵觀中人無人習(xí)得通靈之術(shù),并且,在下也并不認(rèn)為亦如能聽到這些話,也不信輪回轉(zhuǎn)世之說。今世事,今世畢,結(jié)束就是結(jié)束了,不要想著日后還有機會去改變什么?!?p> 趙與莒看著云貞道長矍鑠的眼神,明白了,前面那些話是在告訴自己她不愿意做什么傳話筒,后面是在暗示自己,早知如此,當(dāng)初干什么去了?
“道長說的是,是與莒糊涂了,痛失愛人還異想天開,只求道長體諒與莒的無助……”趙與莒說完將包裹打開,銀狐裘仍然是那日嶄新的模樣,他將它輕輕蓋在了那個“小墳包”上面,“這是我在外面辦差時為亦如尋的,怕她在臨安冷,讓人加緊做好了就一起帶回來,沒想到我回來……她卻走了。但我還是要給她,這是我對她的心意,還請道長準(zhǔn)允?!?p> 云貞有些無語,她本來就不想管這些破事,她也不能理解,若不是看在趙與莒曾經(jīng)和無塵觀有些緣分,如今身份又有些敏感的面子上,自己還真就不會見。此次沒有死纏爛打,倒是讓云貞松了口氣,留下個狐裘便也就罷了。
直到趙與莒離開無塵觀一個時辰,亦如還在小竹屋里捧著狐裘不能回神。
她一直在,與莒說的話她都聽到了,只是哀莫大于心死,她不想再見他,不想再傷心了。她以為自己的淚早就流干了,卻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眼前事物已模糊,臉上也是冰涼一片。
“亦如,這個屋子冬天冷得不像話,你確定不住原來的房間了?”
亦如聽了慧嫻的話回過神來,她現(xiàn)在待著的地方就是當(dāng)初云湖所住的小竹屋。
“春風(fēng)閣是觀中弟子們居住的地方,亦如如今沒有資格再住在那里了?!彼f完又抿了抿嘴,“這間屋子,我……也是沒資格住的?!?p> 慧嫻拍了拍亦如的肩膀,“既然師父說了留你在觀里,你就不要想旁的,吃穿用度也短不了你的,你就安心住下去。我知道你從小就心思重,出了事愛往壞處想,也容易悶著?,F(xiàn)在,你要懂得自己開解自己,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亦如的眼神充滿了希冀,修行?
慧嫻搖了搖頭:“你不再是無塵觀弟子,只是作為一個普通人,也是要懂得修行的,尤其是關(guān)注自身,不要郁郁,平白浪費了師父救治你的仁心?!?p> 亦如點點頭,她當(dāng)然明白,自己不能再回?zé)o塵觀門下了,今日師祖對自己已經(jīng)是百般包容了。
先是配合自己告訴趙與莒身亡的消息,后又聽了趙與莒的意見留自己在觀里住下,哪一樁,換了自己,都不愿意再容一個“叛徒”在身邊。
“當(dāng)初,太師祖收留我娘入了無塵觀,沒想到最后竟給無塵觀抹黑,是為不恥,亦如今日有難,又再得無塵觀相助,此等大恩,無以為報。”亦如不知自己該說些什么,曾經(jīng)以為外面的世界比山上好,出去之后才知道,自己早就得到了最好的,卻被自己親手丟掉了。
“你要是說什么恩情之類的話,怕是師父會把你攆出去?!被蹕箮兹諄斫K于有了些笑模樣,“她是為了讓你報恩嗎?畢竟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
“師叔!”
慧嫻的話還沒說完,四五個小道姑便在門外喚著她。
“什么事?”慧嫻開門讓幾人進(jìn)來。
“奉師祖之名,前來……看守?!睘槭椎男〉拦每粗嗳缬行┎缓靡馑嫉卣f,畢竟從前都是同門,有些情誼尚在。
慧嫻皺了皺眉,剛才自己還和亦如說師父隊她們的情分呢,怎么這個時候……
“師父,道長做得對,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不能再重來?!币嗳绲淖旖鞘堑坏男σ?,“道長無論是因何種原因收留亦如,都需要提防亦如,這樣才能保證觀內(nèi)眾人的安全。”
恩不施小人,反養(yǎng)虎為患。
無塵觀的幾個人都知道這句話的道理,遠(yuǎn)在相州境內(nèi)的人自然也都懂得,畢竟都是身居高位的人。
邢州府去往相州府的路并不崎嶇,路過一處山坳時,不知從哪里殺出一群蒙面人,漓月聽不太懂,但隱約覺得是在說“養(yǎng)虎為患”的意思,這……什么情況?
蒙面人的目標(biāo)很直接,就是沖著術(shù)虎高琪去的,漓月沒有坐視不理,讓寶嘉照顧好完顏琮便和來人纏斗在一起。
這是金國境內(nèi),他們的裝扮也是金人,就算是山匪見到大軍過境也該是偃旗息鼓藏好自身才是正理,而他們十幾個人就橫沖直撞,完全就是自殺嘛。
漓月因為沒有知曉他們說話的完整含義,還在心中猜來猜去,完顏琮和術(shù)虎高琪是完全明白他們的意思的,他們是特意被派來取術(shù)虎高琪的性命,只要他死,代價毋論!
術(shù)虎高琪的親衛(wèi)武功高強,將他的馬車圍在中間,如同鐵桶一般,蒙面人不過是站了先機,若不能速戰(zhàn)速決,很快就要全軍覆沒。
漓月出來的急,提的車廂中曾經(jīng)屬于寶嘉的那對金刀,盡管不如用劍嫻熟,經(jīng)過一年多的磨合,刀風(fēng)也十分凌厲,出手又快又狠。
她一邊揮動雙刀,一邊暗暗搖頭,這群人若不是山匪,而是沖著術(shù)虎高琪來的,那這樣的刺殺也太低端了。
若是她來策劃,肯定要等大軍不在身邊,親衛(wèi)較少的時候,最好是夜黑風(fēng)高、人困馬乏之時動手。
漓月還沒有在心里策劃完一場完美的“暗殺”,就見一個人從樹上飛撲而下,他身形如電,動作迅疾,一把大刀就那樣直直地要插入術(shù)虎高琪的馬車之中!
漓月反應(yīng)不是最迅速的,但是離術(shù)虎高琪最近的幾人皆被纏斗無法脫身,漓月還是聽見誰喊了一聲“元帥小心”才看過去的。
漓月拼力一刀砍翻身前的人,又將手中的另一把金刀飛了出去。
事發(fā)突然,漓月在乎的是速度而不是準(zhǔn)頭,金刀擦著那人的手臂過去,到底讓他吃痛丟掉了手中的武器。
但他似乎并不止這一個招數(shù),作為整個團(tuán)隊的“后招”,他沒有受到失掉手中武器的影響,馬上又從腰間拿出一柄匕首,繼續(xù)向下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