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燈火通明,萬人空巷。
今日,便是神族一百年一次的萬燈節(jié)。在琉璃瓶中用特殊的染料凝成任意的圖案,將口一封,用術(shù)法一托,便能升空。僅在這一夜,冥界八百里黃泉,與神界大陸的天空相連。未飛升的小怪,便能與已往生極樂,等待重入輪回的家人,通過這琉璃瓶互通音訊。
甘城中做燈的匠人,早在半月前,便準(zhǔn)備了起來。此刻,街道上也多是城中買燈的居民。
一道倩影,身著淡藍(lán)色大氅,帶著長長的淡藍(lán)色的幃帽。幃帽下,青絲一絲不亂,卻不加束縛,任意垂下,如黑色的綢緞。她站在石拱橋上,瞧著街上的繁華,久久佇立,橋那頭的鬧市,與橋這頭的冷清顯得格格不入。
“夫人?”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孩輕聲喚道:“今日熱鬧得很,公子還在等著咱們呢?!?p> 幃帽下的一雙碧藍(lán)的眸子,閃了一閃,低聲呢喃道:“熱鬧?是很熱鬧,可惜,這里的熱鬧,并不屬于我。”
丫鬟堆了個完美的笑:“怎么會呢?夫人是這甘城中最幸福的女子,公子待夫人這樣好,滿城的婦人,都很羨慕夫人呢?!?p> 幃帽下的人,淺淺一笑,并不作聲,也不再去瞧那熱鬧的街市,她看了一眼東邊的方向,好似在尋找些什么。半晌,她收了目光,緩步下橋。
本是舉城歡慶的日子,地處城中的“望春樓”卻顯得格外冷清。這樓,本是做皮肉生意的,夜晚本應(yīng)是人最多的時候。五日前,甘城校尉府卻突然闖上門來,很不好看地帶走了一群客人,還都是達(dá)官顯貴。就連大東家也被校尉府?dāng)_得不得安寧,兩日前,校尉府以極低的價格,拍賣了望春樓的土地使用權(quán)。
望春樓的生意自此一落千丈,客人越來越少,樓里的姑娘,日子愈發(fā)不好過??墒敲客恚螊寢尪既缤R话?,攏著一大群姑娘,在門口招攬生意。好歹是紅極一時的樓,即便里子沒了,面子也要保住。
五日來,姑娘們只是到門口走個過場,她們心里很清楚,哪里還會有客人敢來這官司纏身的地方呢?
可是今日,姑娘們眼見一位劍眉星目,氣宇不凡的年輕公子,邁著極穩(wěn)的步子,正對著他們的樓走來。
門口的姑娘們都看呆了眼,一時間,是吆喝也忘了,笑容僵在了臉上,無數(shù)道目光,只是呆呆地瞧著他。
“怎么?望春樓如此經(jīng)不得事,如今連生意都不會做了嗎?”公子身后的小廝提著刀,用極兇的口吻喊道。
廖媽媽最先醒過神來,用著千嬌百媚的語氣道:“哎呦,您看我這腦子,好久不曾見得有如此氣魄的爺了,一時間丟了神,該打該打?!毖粤T,揮手作勢往臉上輕輕扇了兩下,便連忙吆喝著姑娘們將二人迎了上了樓。
“不知二位爺喜歡什么樣的,我們這里的姑娘啊,都是城中最拔尖的……”
“行了行了!”小廝看著周圍已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的鶯鶯燕燕,吼道:“我們爺喜靜,不需要這么多人伺候?!毖粤T,隨手一抬,指了兩個人,道:“你們兩個留下,其他人,該干嘛干嘛!”
廖媽媽喜笑顏開地道:“哎呦,這位爺好眼光,末末和雀雀都是我們這兒最好的?!彼龘]了揮手,兩個姑娘扭著腰支走上前來,對著他們行了一禮。
“好好伺候二位爺?!绷螊寢尠胃呗曊{(diào)沖她們喊了一句,便行禮離開。
媽媽離開,這二位爺卻不像往日的客人一般,立刻摟了人走,他們好似對她們并不感興趣,尤其是那位極好看的爺,臉沉地像是要?dú)⑷艘话恪?p> 兩個姑娘對望一眼,卻沒有一人敢上前說話。
良久,站在二樓中的兩個男人環(huán)顧著四周,像是在看風(fēng)景一般,眼睛就是沒有落在她二人身上。
左邊的姑娘眼睛一轉(zhuǎn),走上前去,極規(guī)矩地欠了欠身,卻不再似從前一副婀娜多姿的做派:“二位爺若是要觀燈,西閣的景致也是極好的,能看到整條街市?!?p> “你倒是機(jī)靈。”那位公子終于正眼瞧了她:“帶路?!?p> 樓外,有了個客人上門,廖媽媽提了精神,今日運(yùn)氣還真是好,有了一個,說不定便會有第二個。她領(lǐng)著姑娘們,更加賣力地吆喝。
半晌,又有兩人,緩步走來。姑娘們的笑容再次凝在了臉上,呆呆地看著來人。這次,倒不是因為來了位極有氣魄的公子。
來的竟是兩位姑娘!
一其中一個,梳著丫髻,穿著鵝黃色的短袍子,滿臉寫著不好惹三個字。另一位卻是看不見臉,一襲藍(lán)衣,將身上能遮住的地方,都遮得死死地,渾身散發(fā)著清冷的氣息,讓人不敢靠近。
二人在門口落定,廖媽媽瞧著那藍(lán)衣姑娘許久,雖看不見臉,但憑她多年的經(jīng)驗,一眼便看出,這姑娘定是位驚才絕艷的。她一臉茫然地走了上去:“二位莫不是迷了路?”
藍(lán)衣女子抬了抬頭,緩緩開口:“望,春,樓?!?p> 黃衣少女揚(yáng)聲,眉飛色舞地道:“夫人,正是?!?p> 廖媽媽面如土色,她這兒可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尋常姑娘家躲這種地方都來不及,更別說已經(jīng)嫁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人。
藍(lán)衣女子正對著廖媽媽,冷冷地道:“我竟不知,狐族有那條律令,有說女子不能入秦樓的。”
廖媽媽面露難色:“可是……”
藍(lán)衣女子不給她說話的時間:“我要見你們大東家?!?p> 廖媽媽大駭,如此氣質(zhì)的姑娘,定不是她的同行,既非同行,要見大東家做甚?莫不是哪根筋沒搭對?
“這……”廖媽媽本想說,大東家事忙,打個哈哈便過去,那女子卻插道:“我知望春樓近日的日子不好過,特來給諸位解圍,卻不知大東家將虧損當(dāng)玩笑,對此不屑一顧?!?p> 廖媽媽頭上冒出了絲絲冷汗,這話一出,廖媽媽才發(fā)覺二人來者不善,若今日隨意打發(fā)了她,誤了大東家的事兒,定是要被秋后算賬的。想了一瞬,她畢恭畢敬地向?qū)Ψ阶隽藗€請的手勢。門口原來圍著的姑娘,識相的給她們讓出了一條極寬敞的路。
二樓,原坐在那兒轉(zhuǎn)著酒杯的公子,臉上淡淡地浮出了淺笑,斜眼望了一下樓下方才進(jìn)來的兩個姑娘。
為首的藍(lán)衣姑娘好巧不巧,也將目光投了過來。那公子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向身旁站著的小廝招了招手。小廝在他身后作了一揖,便匆匆下樓離開。
兩位姑娘選了與他相隔一個天井,正對面的位置,只要一斜眼,對面發(fā)生的一切,便映入眼簾。
不過半柱香,一個身著華服的男人走了進(jìn)來,在對面坐定:“不知姑娘如何稱呼?!?p> 藍(lán)衣女子身后站著的丫鬟,揚(yáng)著聲調(diào)道:“我家夫人是城北離家的主母?!?p> 男人皺了皺眉,離家,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商戶,卻能在半月內(nèi),暗自收購城中一半的鹽商,今日一見,果然奇怪。就算哪家商戶有意收購他這樓,也絕沒有誰能讓家里的婦人出來談生意的先例。
“想來,您便是白翊,白先生吧。”藍(lán)衣姑娘微微低頭,緩緩開口。
白翊一愣,就算先前他還對坐在對首的女人有一絲鄙夷,此刻他卻不好意思這么想了。雖然甘城商貿(mào)繁榮,狐族商人的地位仍然很低,對方開口便是敬詞,行為舉止做足了態(tài)度,可謂給足了他面子。
所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尺,白翊向她做了一揖:“正是在下。不知離夫人所謂,要替在下解圍,不知是怎么個解法?”
藍(lán)衣女子挑了挑嘴角:“你這樓,我買了?!?p> 白翊頓了頓,一臉不可思議:“這……,離夫人可知,這樓的土地使用權(quán),已被校尉府收走了?!?p> “知道?!?p> 白翊不禁笑了起來,那夫人卻說:“我不光買你這樓,我還要買你這樓里所有的姑娘和媽媽們的身契?!?p> 聽了這話,白翊更加摸不著頭腦,一般樓若易主,姑娘們,多被東家四下賣了,因為除了頭牌,極少有新主人,愿意用這些來歷紛雜的姑娘們的。
藍(lán)衣女子輕聲說:“橫豎白先生是打算回扶余鳥族的,既然早晚是要走的,與人方便,也是與己方便。”
白翊皺了皺眉,這么個婦人,竟看得出自己是鳥族,想必不是什么普通精怪,多半已有了仙籍。他長長嘆了口氣,無奈道:“不瞞離夫人,白某這生意本是靠著前府扶持才走到今日,您既誠心要收購,某人也不忍心不給您提個醒……”
“我知道白先生想說什么?!迸虞p笑一聲:“白家的產(chǎn)業(yè),原是有校尉府的極力支持,風(fēng)生水起,可如今校尉府易了主,先生手下的產(chǎn)業(yè)一落千丈,甚至赤字掛頭?!?p> 白翊尷尬地眨了眨眼,看來對方是做足了準(zhǔn)備,連自家的虧空都查得出。
那女子繼續(xù)道:“先生莫不是怕我有什么背景,賣了樓給我,會惹上麻煩?”
白翊抬眼看她,眼里卻充滿了猶疑:“在下只是覺得,離夫人如今入手買樓,可是會給您自己惹上麻煩才是?!?p> “先生倒是個直率之人?!彼Φ溃骸拔壹雀以诖藭r買樓,便自有經(jīng)營之法,有勞先生替我設(shè)想,婦人在此先謝過了。”
言罷,微微低頭,白翊連忙回敬一禮:“既是如此……”
話未說完,門口一聲慘叫,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一個人,一身黑衣,手中的匕首,正正刺中一個姑娘的肩膀,匕首拖著姑娘一起移動,那姑娘已經(jīng)暈了過去,那人徑直走向二樓,他們談生意的位置,將那姑娘狠狠一摔,鮮血立即飆到了白翊的臉上,他臉色慘白,立刻站起,向后挪了幾步。
藍(lán)衣女子卻一動不動,甚至將還冒著熱氣兒的清茶,放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
“白翊,你好大的膽子,做虧了殿下的生意,竟還想跑路!”黑衣人兇神惡煞道。
白翊咽了口口水,顫著聲道:“殿……殿下,先前……先前已允我返鄉(xiāng)。”
黑衣漢子探身上前,用染了血的匕首拍了拍白翊的臉,道:“殿下是允你返鄉(xiāng),允你撤資了嗎?”
白翊喘著長氣,盡量讓自己離那探過來的匕首遠(yuǎn)一點(diǎn),他緊緊地閉著眼,道:“可,可……那些產(chǎn)業(yè),原也都是白家?guī)淼??!?p> 黑衣漢子瞇著眼,揚(yáng)聲道:“你說什么?”
言罷,舉刀欲向他肩膀刺去,卻被一道藍(lán)色的身影緊緊地箍住了手。
黑衣漢子一回頭,臉?biāo)查g黑了下來,大怒道:“哪里來的娘們兒,知道老子是誰嗎?敢礙老子的事兒!”
言罷,另一只手從腰間抽出另一把刀,欲向她砍去。
突然,從兩個方向竄出來兩道影子,齊齊向他飛來,其中一個物件,竟生生將他的手腕斬斷。
藍(lán)衣女子向后一躲,身上竟是一滴血都沒沾上。
腳步聲響起,本坐在對面的公子闊步走來,冷冷地看了握著手腕哀嚎的黑衣漢子,恨恨地道:“嘴巴放干凈一點(diǎn)。”
黑衣漢子見了他,卻像是看著鬼一般,蒼白的臉變得更加毫無血色:“大……大……大殿。”
那公子卻沒理他,徑直走到藍(lán)衣女子的身邊,將她與那血淋淋的場景隔了開他的神色頓時柔了許多。
“寧兒,沒事吧?”那公子柔聲道。
這二人正是化了身份明哲和沐寧,來之前,他本不打算露面,他只是來當(dāng)某人的保鏢的。
卻不曾想,他這弟弟竟養(yǎng)了這么些個廢物。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便自己送上了門來。既是如此,他有何必同他客氣呢?
明哲顰著眉上下打量著沐寧,確保她無事后,轉(zhuǎn)過了身去,卻是將她牢牢地?fù)踉诹松砗蟆?p> 明哲冷冷地看著強(qiáng)忍著疼痛的黑衣漢子,一字一句道:“去告訴你家主子,是我要買下白家的產(chǎn)業(yè),他若要爭,我在此靜候?!?p> 話音剛落,一隊人,身著便衣,卻各個提著長劍,氣勢洶洶地闖了進(jìn)來。
為首的,正是先前悄悄離開的小廝,他走上前,對明哲做了一揖:“公子,已將祝府眾人盡數(shù)拿下?!?p> 明哲直直看著黑衣漢子,眼里滿是笑謔,道:“祝壹,我看在你祖輩三代軍功的份兒上,不計較你先前干的那些混賬事兒。至于你的家人……”明哲冷笑一聲:“你幫我把話帶到,他們自然安然無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