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房從七月起實行承包制。
領導宣布,先對內(nèi)承包,誰承包下來原先的人員愛雇誰雇誰,鎮(zhèn)上不管。沒被雇用者自謀生路,這就是國營企業(yè)和鎮(zhèn)辦企業(yè)的區(qū)別。鎮(zhèn)辦企業(yè)說解散就解散,黃土埋半截的人上哪找生路去?
領導話一落音,大家就炸了鍋,七嘴八舌嚷嚷開了。那會別說豆腐房,就是在全鎮(zhèn)絕大多數(shù)人想來,拿工資吃飯才是最最穩(wěn)妥的!至于什么承包人,腦筋能轉(zhuǎn)過那個彎的沒幾個。
一伙人吵吵嚷嚷,獨屠八妹默不作聲。
豆腐房帶屠八妹一起共十四人,這幾年是月月虧年年虧,每天賣不完的豆腐及豆皮豆臍豆?jié){連同原材料黃豆都有人私拿回家,不虧才怪。眼下承包給個人屠八妹覺得這是個好事,在別人圍著領導吵嚷時她悄悄走去一邊扒拉起算盤珠子。按現(xiàn)在每天能賣的量扣除原材料及雇工等費用,她粗步核算出一年的承包費要卡在多少上才有錢賺。
“一年的包金是多少?是先交還是年底再結算?”屠八妹準備問領導時讓姜姐搶先一步。
領導說鎮(zhèn)上扶持個體企業(yè),頭年承包金可以按一年實際收入總和再定奪,不僅如此,鎮(zhèn)上還預支一年的原材料,費用年底結算后再補上。
“我先表個態(tài)。”姜姐說,“等我晚上跟家里人合計一下,要是行,我來承包。我另外還表個態(tài),要是我真承包下來原班人馬一個不動,原先開多少工資今后還是多少。但有一條,往后誰也不許再往家里捎帶任何東西。誰捎帶了,對不起,原價五倍賠償。
姜姐這話得到其他人的擁護,大家心里石頭落了地,領導也夸姜姐,說她這些年組長沒白干,有覺悟。
領導宣布散會,背著兩手哼著小調(diào)走了。
屠八妹揣上蔡屠戶給的臘狗腿追出去叫住領導,“這是自家養(yǎng)的看門狗,被拖拉機碾了。自家養(yǎng)的哪忍心吃?這不,我熏了拿來分給大伙,這一腿是特地留給你的。你今天要不來,我還尋思著下班后給你送家去呢。”
領導喜笑顏開,并不去深究她話里的真假,接過那腿狗肉,領導笑瞇瞇地問她,“小屠啊,怎么,你也打算承包豆腐房?”
屠八妹說:“我家的情況你也清楚,老七和老八還沒念書,老五跟老六又還小。一大家子張嘴要吃飯,我一個婦道人家這輩子除了會做豆腐別的本事也沒有。不過我保證,要是承包給我,別的不說,每天賬本我保證一五一十記著,年底該拿多少承包金我絕不少鎮(zhèn)上一分。”
領導拎起狗腿一臉滿足地放到鼻端嗅嗅,打著哈哈說:“既然你開口了,放心,這事我說了算。你呢,這幾天也再合計合計,真要決定干挑個時間就去把承包手續(xù)辦了。干起來就不用怕,大膽去干,有鎮(zhèn)上給你撐腰。”
“感謝鎮(zhèn)上領導對我的信任。這樣,我再給你和你愛人做雙單鞋,我做鞋那不是吹,在這孝坪鎮(zhèn)還真挑不出誰比我做得好,包管你們穿著舒坦?!?p> “好好好,我看好你,這幾年在豆腐房沒白干。”
得到領導口頭上的準信屠八妹興沖沖去找何嬸,何嬸見她開個會出來精神煥發(fā),問她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何嬸說自己還替她擔著心,怕是她上班時間幫自己賣桃被人揭發(fā)挨了領導批評。
“怎么可能?這事告訴你也沒關系,我本來也就是過來跟你討個主意,不然我這心里還真是沒個底?!蓖腊嗣酶f起豆腐房要承包給個人的消息,她知道何嬸未必懂,跟何嬸說說不過是緩解她自己心里的壓力。
“我的老天爺,你一個女人家怎就敢擔起這副擔子?”何嬸嚇壞了,她本來是蹲在那,讓屠八妹嚇得一下躥了起來。
“瞧你說的,女人怎么了?女人也能頂起半邊天?!蓖腊嗣谜f著扭頭往豆腐房內(nèi)看看,轉(zhuǎn)過頭拽著何嬸蹲下,“咱們說話小聲點,里面還有個人要承包,她資歷比我老,沒辦手續(xù)前這事還不定落誰手里。我跟你說,我盤算過,要讓她承包了,用不了多久我就得走人。我要沒了收入我那一大家子喝西北風去?橫豎是個死,我就不信我要真賠了本,年底拿不出承包金鎮(zhèn)上還能把我拉去砍頭???”
“你還別說,聽你這么講倒還真是這么個理兒?!?p> “就是,我家本來就一窮二白,趁著如今政策好,博一博,沒準還能翻身?!蓖腊嗣门呐暮螊鸫笸?,“我在豆腐房呆了快五年,是賠是賺我心里多少還是有個數(shù),不然借我個膽我也不敢往身上攬這活。我不妨先跟你通個氣,要真包下來,里頭的人我就留三個,三個我平時信得過的;另外我是這么打算的,我想讓你家老二來豆腐房做事。我瞧著他挺聰明,做豆腐就是個體力活,他學起來應該很快,就看你和江大哥愿不愿他來?!?p> “天老爺,我家有春還能上鎮(zhèn)上來做事?”何嬸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那我要包下來了,用誰不用誰還不得我說了算?”
屠八妹有生以來頭一回從別人看她的眼神里獲得了某種滿足,一種她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滿足感,盡管這對象是何嬸,也令她歡欣不已。如今話說出去不干也得干了,她對何嬸說今天下班她就不陪她守在菜場了,她得趕緊回去給人把兩雙鞋子趕出來,早做好早把這事給定下來。
快到中午時何嬸也收拾東西打回轉(zhuǎn)了,這事定下來有她家老二的好,她說她得回去討江富海的主意,有個男人把把關總是好的。臨走前她留下沒賣完的桃子,讓屠八妹給豆腐房的領導送去。
江富海聽完何嬸的匯報,悶頭抽起煙來。
“他阿大,你倒是給句痛快話?!焙螊鹜漳偷米⌒宰舆@會倒性起急來,她把屠八妹跟她說的話又大致不漏的跟江富海復述一遍,“顧冉媽說她們家現(xiàn)在一窮二白,再差還能差到哪里去?年底交不上承包金人家也不能砍她頭,我看她是鐵了心要干這事?!?p> “這女人不簡單?!苯缓?目臒煻?,慢吞吞說道:“農(nóng)村自包產(chǎn)到戶后多勞多得,咱家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過得紅火……但歸根結底,咱過得再好也是農(nóng)村人,老二如能去鎮(zhèn)上做工,我估摸著沒準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