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了枯枝點燃,她和他隔著篝火相對而坐,火光打印在他臉上,搖搖晃晃,兩人身上仍然都有些濕,卻十分有默契的誰都沒有提出將衣物脫下來烘干,只有人坐在火堆邊。
青蓮?fù)犷^看他,見他神色比往日寧和許多,竟又好似帶了些摸不清看不透的情緒,她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認(rèn)識一個叫楊淑媚的人么?”
賀蘭陵用枯枝戳著火堆,看也不看她地點點頭,道:“認(rèn)識。”
“可以說說么?”她小心問他,不知道這個話題是否敏感,“關(guān)于她的一些事……”
“昔日我在池州城外的玉劍峰路過,因受了傷被她所救,算是欠下了她一個人情?!彼沉饲嗌徱谎郏S是太過無聊,竟然特意為她解釋道:“便是在梅嶺附近,玉劍鋒下有一顆巨大的石頭和一條河,河流所過的那個村子,叫大石村。昔日,你便是在那個村子被尹渠帶走的吧?”
“大石村?”青蓮喃喃低語,這她還真不知道了,“這么說,當(dāng)初你也去過那個村子?就在楊淑媚救了你的那段時間?”
“算是吧,只是待在屋內(nèi)養(yǎng)傷而已,離開時我給了她一件信物,告訴她倘若有朝一日有什么難處,可帶著這個信物來斷水崖找我,我會盡量為她做一些事?!彼裆卣f著一樁陳年往事,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一般,平靜且隨意,“大概是半年后吧,她竟然果真找來了斷水崖,卻硬說懷了我的孩子,賴著不肯走,好歹她也勉強(qiáng)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不可能怎么樣她——”
“后來呢?”她道。
“后來實在受不了她整日來煩我,我就離開了斷水崖一段時間,再次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年多之后,她也早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p> 果然一個故事不能僅聽片面之詞,賀蘭陵這邊聽來,又是全然另一番狀況了,青蓮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他:“她死了,程少主說她死在了斷水崖,他認(rèn)為是你害死了她。”
賀蘭陵只是稍微愣了愣,很快便淡淡說道:“興許吧?!彼袂閼脩?,似乎對這件事不怎么感興趣,百無聊賴地戳著眼前的柴火。
“你喜歡她么?”這不明不白突如其來的話,令他抬起頭看她,露出些疑惑,青蓮心中忐忑,分明知道不該多問,卻還是補(bǔ)充道:“我是說楊淑媚?!?p> 他竟然笑了起來,“我根本不怎么記得她,談不上喜歡不喜歡?!?p> 青蓮一愣,突然生出一股同情和凄涼,那個女子為了他癡癡顛顛,下場悲戚,他竟然都不怎么記得她。
細(xì)細(xì)打量了他一番,或輕笑或沉默皆有難掩的風(fēng)流韻致,確有吸引姑娘甚至令其瘋狂的本領(lǐng)。青蓮嘆息一聲,道:“我問了你可別介意啊,她懷的孩子究竟是誰的?”其實她想問的是‘那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但她又怕問得太直白,只好換了個委婉些的問法。
“我怎么知道?!辟R蘭陵顯然明白她沒有說盡的話,默默瞥了她一眼,“她懷孕了就該問問她爹娘,自己女兒究竟跟誰不清不楚,倘若做爹娘的不知,程世鈞那個未婚夫也不知,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她莫名其妙地死了,這也能怪到我身上。”他嗤笑一聲,似乎很是不屑,旋即抬眼看著她,再一次道:“我與她之間實在沒有什么好說的。”
青蓮被他看得臉上有些發(fā)燙,稍稍移開了視線,他繼續(xù)道:“我后來只當(dāng)她有些胡言亂語瘋瘋癲癲,便再沒有理會過她了?!?p> “那她究竟是怎么下山的?”難道離開斷水崖之后,還發(fā)生了什么眾人不知道的事情?
也許他真的不怎么記得這件事了,甚至沒有太放在心上,因為青蓮分明瞧見他想了很久,才似乎想起什么似的,道:“好像青青跟我說過,她會處理好的,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打算離開,所以也沒在意?;貋頃r,她已經(jīng)不在了?!?p> 青青便是那個笑嘻嘻的大眼睛姑娘了,記得賀蘭陵曾經(jīng)說過,她姓段,是赤水幽冥島島主唯一的女兒。青蓮低頭思索了片刻,道:“說不定就是你那個青青下的手,一尸兩命。”說完后,又覺得自己這么想那個大眼睛姑娘會不會太惡意了。
賀蘭陵皺了皺眉:“青青平白無故干嘛要殺她?”
這家伙的心思就更是可笑了,青蓮脫口就道:“你傻呀,那段青青喜歡你你看不出來么?”隨便一兩句話都能讓人家眼淚汪汪,有家不回偏偏要賴在他那兒,這不是愛上了是什么?
“那就更沒有理由了?!?p> “為何?”
“我和青青年幼時已經(jīng)訂了親,她又何必去殺了楊淑媚?”
青蓮一瞬間啞口無言,覺得自己簡直在對牛彈琴,好氣又好笑。女人倘若只在意一個婚姻的形式,覺得結(jié)了婚就萬事大吉,又怎會有那么多的爭風(fēng)吃醋的故事上演?這人實在太不了解姑娘家的心思了。她忍不住輕嘆一口氣,便把這些話說了出來。
賀蘭陵不以為意地輕笑一聲,沒有理她,談話到這里適時地止住了。柴火很快燒完,將熄未熄,青蓮正要起身尋些柴火,忽然聽到窸窣的腳步聲,顯然是有人來了,迅速和賀蘭陵對視了一眼,兩人偷偷藏到了山洞的暗處。
“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上臨安來找我?!币粋€女人的聲音最先傳來,“有什么事咱們可以飛鴿傳書,事先約在老地方相見,也免得惹出些是非。”
又一個男人的聲音道:“那飛花閣的幾個娘們說你敗壞女人名聲,要來殺了你,我們收到了消息這才前來通知,小妹,我們也是擔(dān)心你?!?p> 來的人不止一人,有男有女,說話間倒有些像是兄妹或者師兄妹的關(guān)系,青蓮?fù)低悼慈ィ瓉碛形鍌€人,四個男人和一個女子,那女子蒙了面紗,看不出相貌。
那女子又開始說話了:“她們來便來了,難道我還怕了他們不成?”她冷哼一聲,語氣里也有些怨憤,幾個人坐下來說了會兒話,雨竟然漸漸停了。
“這雨也停了,咱們還是進(jìn)城吧?!闭f此話的男子聲音沙啞,看上去年齡已經(jīng)不小了,興許是他們之中最為年長的。
另一個說話最多的男人長得虎背熊腰,聲音更為渾厚些,他一揮手道:“天已經(jīng)黑了,我看今晚就在這山洞里將就過夜,明日一早再去。”
青蓮心頭叫苦,他們竟然就這么決定不走了,偷偷扯了扯賀蘭陵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該怎么辦,他倒好,看也不看她一眼。那些人在洞口撿了些柴火,正要點燃,窸窸窣窣地摸索間,其中一人忽然道:“咦,這里面怎么還有熱氣?”青蓮心跳加快,腳下突然竄過一只老鼠,嚇得她冷不丁大叫一聲。
“什么人?”對方立馬看了過來,目光似劍。
青蓮捂住嘴,感到十分害怕,賀蘭陵拍拍她坦然地走了出去,她這才傻愣愣回過神來,武功最厲害的就在她旁邊,她干什么怕他們?還被嚇成這慫樣,又要被賀蘭陵嘲笑了。下一刻又想:既然不怕,他剛才干嘛躲起來?青蓮盯著他的后腦勺,也只好莫名其妙地走了出去。
二人還未及開口,那蒙面女子見到賀蘭陵,突然眼角彎彎,媚笑道:“你們不許傷他,他是我的?!彼舷驴戳速R蘭陵一眼,道:“我已經(jīng)許多年沒見到這么俊俏的公子哥了,都舍不得出手呢?!鼻嗌彴底苑藥讉€白眼,心道:這女妖精膽子可真大,連賀蘭陵也敢調(diào)戲。
旁邊一個獨眼的男子冷哼一聲,道:“你就是這點毛病改不了,看到俊俏的公子哥就被勾了魂兒似的,小心哪天丟了性命?!?p> 那蒙面女子笑道:“用不著你管,大哥你們先出去,看看周圍有沒有野獸什么的,給小妹留點兒時間?!彼f完笑盈盈看著賀蘭陵,青蓮驚得下巴都快掉了,這些人也太小看他了吧,難道賀蘭陵那家伙看起來那么好欺負(fù)的么?她偏頭看了看一言不發(fā)的賀蘭教主,怎么都不覺得這家伙看起來像個善茬。心中正嘀咕,那蒙面女人忽然又道:“把這礙事丫頭也帶走?!蹦菐讉€待要出去的男子竟然果真又轉(zhuǎn)了回來。
“關(guān)我……什么事……”青蓮連退兩步,這都什么跟什么呀?賀蘭陵那廝竟然沒吭聲。這家伙該不會樂在其中,想要跟這蒙面女來個干柴烈火吧?她忍不住偷偷瞪了他一眼,那廝終于說話了,竟然沖那女人笑得十分溫柔:“她是我的貼身婢女,十分聽話懂事,不會礙事的?!彼⑽⑿Φ溃Z氣帶了些曖昧。
青蓮從未聽他用這種語氣說過話,只覺得腦門太陽穴狂跳,這家伙這么熟門熟路的,說不定當(dāng)初真的誘拐了楊淑媚,不肯承認(rèn)罷了,還誆她說不怎么記得人家呢。
那女子聽他說“礙事”二字,顯然明白了其中的含義,笑得更是花枝亂顫了。
那幾個男子也果真十分配合,留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相繼走了出去,也不知是太自信還是怎樣,竟都認(rèn)為他們兩個毫無反抗之力似的。
青蓮氣得渾身發(fā)麻,硬聲硬氣地道:“公子,你若是繼續(xù)如此,夫人該生氣了?!彼室饨o他使壞,說他已經(jīng)有了妻室,希望那不要臉的女人收斂些,還有提醒提醒賀蘭陵這腦子里塞了醬菜的家伙,不要做出什么荒唐出格的事。誰知賀蘭陵竟然順著她的話點點頭,沖她微微笑道:“反正我也想休了她,菜頭,你莫要如此多慮?!?p> 青蓮瞬間氣血上涌,又聽他調(diào)笑道:“屆時再納你做個小妾,你覺得如何?”說完似笑非笑地盯著她,她一下子呆住。
“那可就不行了?!蹦敲擅媾釉谒麄冋f話時突然出手了,“太花心的男人,奴家可不喜歡。”即便光線不佳,青蓮也瞧見了閃爍的銀針直直朝賀蘭陵射去。
“啊——”青蓮驚呼一聲,他稍微側(cè)身,抬手一揮,那排銀針被他手中所持的兵刃打飛了出去,一排排釘在了石壁上。青蓮定睛一看,他手上是一枚飛刀,刀柄的圓環(huán)在他手指上晃了一圈,倏地將刀柄握在了手心,穩(wěn)妥而銳利,目光中也已然帶上了兩分凜冽。
這身手顯然令那女子大吃一驚,她面色突變,冷笑道:“好身手。”賀蘭陵瞥了那銀針一眼,卻并沒有笑,淡淡問道:“那銀針上淬的是什么毒?”
蒙面女子的臉上的媚笑和調(diào)侃早已經(jīng)沒了,她沉下了聲音問道:“這很重要么?”
“這當(dāng)然重要了?!辟R蘭陵淡淡說道,眼中也早已經(jīng)沒有了半分的笑意。
“噢?”
“因為那將決定你今日是死還是活。”
那女子面色一變,突然抬手,一排不易察覺的暗器就那么朝著青蓮飛射而至,青蓮嚇得呆住,下一刻腰間一緊,賀蘭陵竟已摟著她轉(zhuǎn)身避開,另一手取下她發(fā)間的簪子,躲過暗器的瞬間,那簪子從他手中擲出,插在了蒙面女人的右胳膊上。
這番變動沒有發(fā)生任何聲音,那女子帶傷灑出一包藥粉,一時間粉末飛揚(yáng),不知遇到了什么,那些粉末竟然飛濺出了點點火花。
“啊——”青蓮心中害怕,死死拉著賀蘭陵的衣袖不讓他走,待粉末和火花散去時,那女子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都怪你,人都跑了?!辟R蘭陵推開她,一副很是嫌棄的樣子。
“擾了你跟那人干柴烈火,真是抱歉?!鼻嗌彋鈶嵉氐闪怂谎?,氣不打一處來,什么呀,有那么看不上自己么?
賀蘭陵嗤笑了一聲:“你都在說些什么?”
“你還狡辯!”他有臉問,青蓮也不怕說出口了,也不知道丟人的是誰,她底氣十足地道,“你方才不是跟她眉來眼去的,很看得上眼嘛!”
“誰看得上那半老徐娘……”他的語氣一下子變得輕飄飄的。
瞧這話說的,青蓮冷笑道:“你怎就知道她不是一個大姑娘?”人一走才開始說這些話,方才都干什么了呢?原本已經(jīng)離開她身邊的賀蘭陵忽然朝她走來,她連退兩步,道:“你要干嘛,說不贏我,就要動手么?”
他看著她搖搖頭,淡淡說道:“從腳步的輕重和氣息的緩急,對方的年齡,性別,武功修為,甚至身體狀況,我都能估摸個八九分。”
“這也行?”她驚嘆出聲,“也太夸張了吧?!?p> 他輕笑一聲,顯然對她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很是嫌棄,青蓮?fù)塘送炭谒焓种钢溃骸澳恰彼麑⑺斐龅氖种笁合?,“所以我知道你現(xiàn)在身體狀況很不好,該回去休息了?!表樖志屠庾?。青蓮反應(yīng)不及,忙不迭追問道:“你說什么,我身體狀況怎么了?”難怪她覺得最近總是昏昏沉沉的,難不成身體很差了么?
“你如今寒毒入體,該回去好好休養(yǎng)一番,又或者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運(yùn)功替你療傷。”他轉(zhuǎn)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一愣,想起在斷水崖上他脫了衣衫給那青面鬼療傷的事情,連忙把手往身上一捂,道:“我才不要你幫我療傷?!闭l知道要不要脫衣服什么的,那可就尷尬了。
他似乎也沒這么打算,立即回應(yīng)道:“那現(xiàn)在我便送你回去?!闭f話間拉著她走得更快了,她有些跟不上,又因天黑而不大認(rèn)得路,連忙道:“那,那這是回哪里?。俊?p> “你還想回哪里?”他突然停了下來,沖她笑道:“要不要跟我回斷水崖?”
青蓮一愣,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只好道:“我當(dāng)然回程家堡了,我去斷水崖干什么,給你繼續(xù)當(dāng)下人任你使喚么?”她裝作氣呼呼地盯著他。
他卻沒有再回應(yīng)了。那一晚,青蓮最終還是被他像粽子似的送了回去,這一點都不浪漫,而且被他帶著在程家堡飛來飛去的,她一直心驚膽戰(zhàn),生怕被人瞧見,好在他武功似乎確實十分厲害,兩個大活人如此堂而皇之入了守衛(wèi)森嚴(yán)程家堡,竟然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
她暗自感嘆這世道太不安全,他若是要在這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個人,恐怕也沒人會知道。
賀蘭陵走的時候,她猶豫了好半天,終于還是厚著臉皮開口道:“我若是想見你,該怎么才能找到你?”說完后覺得實在不好意思。賀蘭陵從衣襟內(nèi)拿出一個類似令牌的東西,道:“這是青龍令,你拿著它來斷水崖,便不會有人攔著你了?!鼻嗌徬沧套淌障?,點了點頭,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臉上微微有些發(fā)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