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被青蓮這不著邊際的話語怔住,那雙眼睛愣愣地看著她,沒反應(yīng)過來似的,半天沒有回答好還是不好,手里還握著開了蓋兒的藥盒子,另一只手觸碰著她臉上,懸在半空,一下子都停止了。
他的眼中只有詫異,卻并沒有排斥或者不悅,想到幾日前的那天,他原本就要揭開面巾與她相見,并無隱藏之意,青蓮便當(dāng)他默認(rèn)了。
月光下的河面波光粼粼,河岸上雜草叢生,偶有蟋蟀發(fā)出咕咕聲,青蓮伸出手,輕輕從他耳后移開那遮住了他面容的黑布,瞧見了一張輪廓分明的臉。
高挺的鼻梁,俊朗的面容,眉峰如劍,而那清絕的目光,在望向她時卻化作了無限深沉難懂的情緒。
夢境中模糊的臉變得真實(shí),也更成熟了。一切與她想象中有些不同,又仿佛理應(yīng)如此。
他忽然握住青蓮的手,“我……”
青蓮搖著頭打斷他,喃喃說道:“奇怪……真奇怪……”滿天星辰落入她眼中,似泛著點(diǎn)點(diǎn)碎光。
他笑了起來,帶些認(rèn)真地問她:“什么奇怪?”
“分明才第一次真正的見面,為何我……”青蓮凝視著他的眼睛,竟然像著魔了一樣移不開視線,他睫毛顫了顫,惹得她怦然心動。
就是這種感覺,不必說話,甚至不必觸碰,僅僅是看著他,似乎風(fēng)也溫柔了,水也清澈了,心便漸漸淪陷……
“總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所有人都不一樣……”青蓮喃喃低語。
“是么……”他淡淡應(yīng)了一聲,深深地望進(jìn)她眼里,滿天月華落在他臉上,令那略顯寡情的臉和暗藏深情的眼都蒙上了一層紗。
風(fēng)有些涼,他不再為她繼續(xù)擦藥,卻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不是方才那般帶著藥物觸碰,而是以另外一種,更為親昵曖昧的方式。
指腹摩挲著臉頰,漸漸至整個掌心,青蓮稍微歪著頭湊近他,任他觸碰撫摸,甚至對著他笑了起來。眼睛柔柔,似小貓般溫和而乖巧,他的眼神更幽深了。
他忽然松開手,仿佛觸動了某種禁忌般,別開視線,倏地站起身來,那身影挺拔俊朗,是蕓蕓眾人間少有的不凡氣質(zhì),他起身后轉(zhuǎn)身背對著她,走開兩步,那背影便遮擋住了更多的夜光。
“我們才第一次見面?!鼻嗌徛犚娏怂统恋穆曇?,似是說給她聽,卻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云端層層疊疊厚重不散,河面上波光粼粼,河對岸樹影重重,漆黑一片,一切都顯得森冷而靜謐。青蓮仍舊坐在石頭上,手撐在身旁望向他,“你要走?”
他沒有回答,更沒有轉(zhuǎn)過身來,所有的情緒沉沉落在眼中,似漆黑無盡的寒冬之夜。
青蓮看不到他的眼神和表情,但她看見了他無意識捏緊的手。她稍微后退了一些,靠在了更大的山石上,盡量輕松地道:“可是據(jù)我所知,我們原本就是認(rèn)識的?!?p> 背后的石頭有些硌人,像人用一把木樁子抵住了她的后腰,方才飲下了來歷不明的酒,渾身無力不說,頭也有些暈眩,然而她偏偏不想動。
倘若他一直站在那里,讓整個人影都恰可落入她的眼中,伴著清風(fēng)涼月,她寧愿瞧著他的背影,與他這般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聊上哪怕一整夜,或者三天三夜。
其實(shí)即便不說話也可,青蓮暗暗想著,僅是這樣無聲地伴隨,亦足以令她滿心喜悅,將整顆迷茫無措的心安放,迷蒙起眼睛,她的腦袋愈發(fā)昏昏沉沉。
“旁人說的你就信了?”他涼涼的聲音里透著些無奈,“你不該如此輕易相信別人,至少――”他停頓了一下,強(qiáng)調(diào)道:“至少對你而言,我們僅是初見而已?!?p> “那對你來說呢?”青蓮問他,失憶的只有她,難不成對方不知道嗎?
“這很重要嗎?”他笑著反問。
“你先回答我?!?p> 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后開始背對著她,沿著河岸往遠(yuǎn)處慢慢走去,夜風(fēng)吹著他的黑衣,那背影似乎很快要融入黑夜,消失殆盡。
也許是確信這里不會有別人,不會有任何危險,他就那么放心地把她拋在身后,任由她遺落在黑暗中隨處的一角。
青蓮忽然有些心慌,她不明白,倘若那些夢境和幻覺是真實(shí)的,那么,作為師兄的他,究竟有什么可避諱不言的?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青蓮急急跳下石頭,小跑兩步跟在了他的身后。
“是,很難回答。”他深深看著河面水光,話語直接卻又讓人難以理解,“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你?!?p> 他走得很慢,也正是如此,渾身酸軟無力的青蓮才能夠勉強(qiáng)跟上他,不斷追問著他無數(shù)個問題。
“你是我的師兄對嗎?”
他同樣沒有回應(yīng)。
可她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他,即便他大部分時候都保持著沉默,不予回應(yīng),青蓮依然孜孜不倦地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
“那么,是不是我犯了錯,被逐出了師門,所以有人不準(zhǔn)你與我接觸?”既然喚他師兄,那么必然是有一個師父的吧。
那會是什么門派呢?既然能允許他以無名客的身份行走江湖,那必定不會是傳統(tǒng)正派,青蓮對此沒有底,更沒有絲毫頭緒。
“不是。”他否認(rèn)得倒是十分干脆。
“還是說你在師父處罰我之前偷偷放了我,所以不便與我相認(rèn)?”
“也不是?!彼麌@息一聲,似乎對她的胡亂猜測感到無奈。
“不是?都不是嗎?”青蓮疑惑了,從那些模糊中隱約瞧見的記憶里,再也想不出別的可能。
“那是為了什么?”她只能再次追問。
他還是沒有回答,入夜后天氣愈發(fā)寒涼,長長的水岸邊,兩個人影順著粼粼水光緩慢而行,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的身影,漸漸沉入了整個夜色中。
青蓮并不感到多么失望氣餒,她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看見了他黑衣領(lǐng)口處,脖子上有非常小的一道刮痕,許是被樹枝刮傷,與她臉上的痕跡相似,這份同樣的印痕令她偷生喜悅。
她還注意到了他手腕上的繃帶,方才動作時,有一些地方歪了,并不那么工整,她想上去幫他理好,也想看看他傷在哪里,是否嚴(yán)重。
如果可以,她還想為他擦一次藥,就像他方才所做的那樣,仔細(xì)又小心地,帶著心中那份珍惜和愛慕,完成這一樁隆重又尋常的小事。
在許久的沉寂后,她終于放棄了不斷的追問和糾纏,偷偷彎起了嘴角,“好,那我問一個簡單些的。”
他果然放慢了腳步,卻始終堅持不再看她,認(rèn)真凝視著遠(yuǎn)方的水流,那水面上垂落了一輪明月。
青蓮的笑容漸漸溢到臉上,堆積在眼角處,卻又有著某種俏皮意味,“你喜歡我嗎?”
似玩笑般的語氣,就那么問出了口。
你喜歡我嗎?對著一個初見的人問出這句話,她知道這很魯莽,也很無禮,可理智無法阻擋她此刻滿腔翻滾的熱情,它似那山間四月綻放的花,正是爛漫處,便無人可在將其遏制抹殺。
他怔了怔,很快露出了無可奈何地笑,繼續(xù)往前走去,“我不明白,你為何要對一個剛剛認(rèn)識的人如此,還是說……”
“是啊,只見了一面?!鼻嗌徏涌觳椒ヅ芙?,望著他的背影肯定地說道,確定他能聽清自己的每一個字后,聲音漸漸變得溫柔起來,“只見了一面,我就愛上你了?!?p> 沙沙的腳步聲戛然而止,他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目光宛若劃破天際的一道隕落星辰,那一瞬間,青蓮確信自己看懂了他的眼神,似被繁星點(diǎn)燃了整個漆黑夜晚。
他的笑容消失了,卻又似帶著無可奈何地悲傷,那目光越過她,仿佛看到了更遠(yuǎn)的,無法觸及的地方。他似是在跟她,又渾似不是跟她說的,聲音喃喃,如墜夢境。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你會對我說這句話。”他的聲音似風(fēng)一般劃過她的耳邊,“月兒……”
月兒……師兄……尹修師兄……
那大片大片的湖水,并排的荷花,以及荷花池邊,跟隨她落水的少年。
青蓮心口一股濃烈的悲傷以及酸澀,同時還有海浪般洶涌而來的情思……
有個聲音似在告訴她,這一次,絕不要再錯身而過了。
“那定然是以前我不敢說出口?!鼻嗌従o張又如釋重負(fù)般握緊了手心,再松開,終于微笑著回應(yīng)他,再不避開他的目光,“或者迫于某些無法言明的原因和壓力,但是現(xiàn)在,我無所顧忌?!?p> 所以,眼下所言,便是我的心,毫無遮掩和虛假。
突如其來的沉寂,又蔓延著無限的柔情。
他好像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一雙漆黑的眼睛里暗潮涌動,連呼吸都已經(jīng)全部紊亂。許久,青蓮看到他開啟了薄薄的嘴唇,聲音輕而微顫,“倘若我現(xiàn)在吻你,你會拒絕嗎?”
“不會……”青蓮閉上眼睛喃喃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