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院子里,窗口上昏黃的燭火映射出橫斜的樹影,屋內(nèi)偶有輕微而連續(xù)的咳嗽聲,一個丫鬟抱著一盆水推門而出,把門關(guān)好后,漸漸走遠了。
“就是現(xiàn)在。”青蓮沖若水使了個眼色,若水會意,夾起她的腰,便將她帶著從墻頭飛下了地面。憑著記憶里的路線,她和若水二人再次回到了孟詩詩所住的地方。
這位小姐白日里可算是經(jīng)歷了生死一線,如今本需要臥床休息,青蓮便想著應該很容易見她,誰知偏偏孟小姐房間里總有人來來去去,有為她煎藥擦汗,仔細照顧著的,又有記掛她的親屬長輩,堂兄堂妹等前來探望,丫環(huán)下人進進出出,夜?jié)u深,來往的人才漸漸稀少。
等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終于等到最后一個丫頭離開了房間,這便是最好的時機。
“若照姐姐的意思,那女人既然要死不活的只剩下半條命了,正巧合了我的意,也不用勞我大駕親自教訓她,姐姐又何苦來看她?”若水帶著青蓮落了地,嘴里卻還是不滿地嘀咕著,“這女人死了豈非更好,心眼那么壞……”
“你可是人家孟老爺子請來的客人,別再滿嘴胡說八道了,我心中自有計較?!鼻嗌彌_她做了個小聲點兒的手勢,“你多注意注意四周,有人來了要快點通知我?!?p> 若水沖她一笑,一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道:“放心吧,百步之類,任何動靜都逃不過我的耳朵?!?p> 這丫頭又在吹牛了,此話肯定得打了折扣來聽,若非事先一再讓若水發(fā)誓,保證不會胡亂動手,青蓮還真不敢把她帶來。事實上,是讓若水帶她來,畢竟她仍然不會武功,萬一出了些什么事,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帶上若水,再不濟還能使用輕功,一見形勢不對便可溜之大吉。
她們小心翼翼地走動著,很快到了房檐之下,若水轉(zhuǎn)過身四處張望,“姐姐你快點,我在門口給你把風,有人來了立馬通知你?!?p> “好?!鼻嗌忺c點頭,兩人又對了一下事先定好的暗號,這也是若水行走江湖跟旁人學來的,有人來了她便學鳥叫,連續(xù)三聲,第一聲低,第二聲高,第三聲又低,聽到了,便以同樣的聲音回應,卻只回應一低一高的前兩聲,倘若出現(xiàn)任何不同,便是事情有變,若水會立馬闖入屋內(nèi)救她。
如此這般確認完畢后,青蓮一邁腿打算入內(nèi),若水忽然道:“對了!”嚇得青蓮一陣心虛神恍,“你別一驚一乍的,怎么回事?”回頭看去,若水使勁兒掏著袖子,掏了半天,終于從里面順出來一柄匕首,藍玉翡翠,精致小巧,這是……
“我白日里走著走著迷了路,到一個亭子附近的假山下,撿到了這個?!比羲M她手里,“這么好的刀,也不知誰扔的,你拿去護身,萬一出現(xiàn)什么茬子,別害怕,先一刀下去了再說?!?p> “呃……”青蓮頓時啞口無言,看來若水還不知道這東西是賀蘭陵送給她的,倘若當真要解釋清楚,可就誤會大了。
她私下有一柄匕首這件事,雖然從沒有十分刻意地去隱藏,但確實一直有所避諱,興許云邵甄他們同樣不太清楚。青蓮將那柄幾度丟失的匕首握在了手心,既然又回到了手里,想必便是今生的緣分吧,“看來你注定屬于我了?!彼龑χ种械呢笆奏驼Z了一聲。
“你說什么?”若水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沒什么。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一次性把要說的趕緊說完了,倘若進去后這丫頭再來這么一出,她可就承受不起了。
若水搖搖頭,“沒有了?!?p> “好,那就這樣,我進去了?!鼻嗌徟牧伺娜羲募绨?,干脆果決的一個閃身,飛快地入了寂靜無聲的屋內(nèi)。
暗黃的燈,脆弱的人,透過薄紗似的床簾,青蓮看見一個柔弱無骨的身影,不敢相信這是當日輕易壓制住她的那個強勢姑娘。緊張地吞了吞口水,將手中的匕首拔出后,一步步靠前走近,床帳里隱隱綽綽,沒有一點響動。
深吸一口氣,青蓮迅速伸手掀開床簾,昏睡中的孟詩詩猝然醒來,瞪大了眼睛,“你——”
青蓮連忙撲上去捂住她的嘴,她嚇得花容失色,青蓮這才注意到自己手中還拿著匕首,手忙腳亂地用刀尖頂在了她的脖子上,這一套動作十分的混亂,但凡有兩分功夫的,也一腳把她給踹開了,可孟詩詩卻嚇得瑟瑟發(fā)抖。
“我有些事要問你?!痹绞切幕旁揭賾?zhàn)速決,青蓮決定單刀直入。
孟詩詩仍有些驚慌失措,卻還是點點頭,不再掙扎,青蓮忽然明白過來:“你是第一次見到我?”
她偏頭細細打量青蓮,臉色還有些蒼白,卻用柔弱的聲音說道:“我不曾見過姐姐這般人物,若見過,定然會記得。”
“哦?”青蓮挑眉,表示不解。
“姐姐氣質(zhì)很是獨特,令人一見難忘?!泵显娫娸p聲說道。
這么說來,這其中果真有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青蓮臉上不動聲色,可心中已經(jīng)有了幾分計較,“我今日原是想來殺你的?!?p> “什么?”她一下子再次驚慌起來,連續(xù)咳嗽了好幾聲,青蓮冷眼看著她,緊緊注視著她的眼睛道:“這是前幾日我見到孟小姐時,孟小姐對我說的話。”她的咳嗽忽然止住,然而視線卻開始漂移,青蓮仍然不放過她,繼續(xù)一字一句地說道:“可是現(xiàn)在,我死里逃生,再次活著回到了小姐面前,小姐認為,我是為何而來?”
“你……你想要殺了我?”她顫抖著問道。
青蓮冷眼看著她:“小姐以為呢?”
窗紙落殘月,又被門外的夜風吹得嘩嘩作響,房內(nèi)的燭火也快要燃盡,青蓮屏住呼吸,想要在這絕對的寂靜壓迫中,得到一個真相,這關(guān)系到她的過去,她曾經(jīng)認識的人,以及那些不曾了解的,屬于她的恩怨。事實上,青蓮遠比孟詩詩還要來的緊張,緊張得一點點握緊了手心,都不敢喘一口大氣。
“爹爹也是無可奈何……”孟詩詩忽然間流淚滿面。
“什么?”青蓮一愣,被她這沒頭沒腦的哭訴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孟詩詩抹著眼淚,開始說起事情的因由來。葉朗是孟家莊中自小就買來的奴仆,他們二人從小便認識,即便主仆有別,可對于年幼的孩子而言,卻從無這等想法,反倒在逐漸長大后,生出了難以言說的情愫,兩情相悅,郎情妾意,原是一對甜蜜戀人,可恰是孟老爺子萬萬不會允許的。
“也不知是誰偷偷告了密,一日我與朗哥哥相約外出游玩,卻被匆匆趕來的爹爹當場撞見,爹爹對朗哥哥一陣好打,又把我關(guān)在屋內(nèi),再不允許我與朗哥哥相見?!?p> “那……你可以想法子說服孟老爺子,或者……”
“爹爹性情頑固,斷不會聽我半句,我見不到朗哥哥,日日以淚洗面,卻不知爹爹竟然要取一個年輕姑娘為妻,這令我萬般心寒?!彼V癡望著窗外,眼淚一滴滴順著臉頰滑下,“爹爹因出身而嫌棄朗哥哥,不顧我的心意拆散我們,令我與朗哥哥分隔兩地,可他自己卻……”
“所以你才反對你爹的婚禮,可后來為何又改變了態(tài)度?”
“父親為尊,乃是一家之主,他的婚事我有何資格反對?只不過,他既然將我關(guān)在這房屋之內(nèi),我便順了他的心乖乖呆著,便是他的婚期,我亦不會邁出半步?!边@話語里,當然是帶了幾分賭氣的。
青蓮其實十分理解她的所作所為,但也知曉這番作為的后果,坐在她的旁邊,青蓮忽然心生憐憫,道:“你父親必然十分生氣?”這等大事,女兒卻不出席,這讓孟老爺子如何面對武林眾人,又令他顏面何存?
“那是自然?!泵显娫娢⑽⒁恍?,笑中帶淚,似那梨花墜落般動人,“他令柳歡來同我說話,似是想要勸服我,我與她又有何話好說?”
“孟小姐可曾被一個叫無名客的人劫走,甚至丟失了刻著小姐名字的銀鐲?”想到當時莊老的一再否認,青蓮補充道,“又或者這其中,可有什么別的蹊蹺?”
“那個人是柳歡的同伙?!泵显娫娊K于看向了青蓮,眼光柔柔弱弱,卻又帶著些執(zhí)著和堅強,“朗哥哥被逐出孟家莊后,我與朗哥哥便再沒有見過一面,只能日日以淚洗面。終于有一日,我收到了他暗中的來信,約我去山下相見,可是你可知曉為我傳信的人是誰?”
青蓮搖搖頭表示不知,孟詩詩輕聲道:“是柳歡。那時爹爹正巧有事外出,她便讓我謊稱去買些胭脂水粉,想方設法,總算讓莊伯伯為我放了行?!?p> 青蓮心中一凜,知曉真相便在眼前了,無論柳燕兒,尹修,還是那個來歷不明的孟詩詩……
“那日到了鎮(zhèn)上,我假裝口渴,支使跟隨的丫頭去買些梨,自己卻趁機偷偷趕到了信中所寫的地方。那是一個客棧,進房間后空蕩蕩無一人,我等了好一會兒,便覺昏昏欲睡,想上床躺躺,誰知剛剛閉上眼睛,就有一個黑衣人出現(xiàn),將我劫走了?!?p> 聽到這里,青蓮莫名的緊張起來,那個黑衣人,便是她當日撞見的尹修了吧?那偶然的相遇背后,究竟又發(fā)生了什么呢?
“我以為遇上什么江洋大盜,心中也很是害怕。誰知到了城外,那黑衣人便放開了我,柳歡帶著朗哥哥早等候著我,我這才知曉,那個黑衣人劫走我是為了讓我與朗哥哥相見。朗哥哥說要帶我走,我一時心動,便答應了他。我們二人連夜乘馬,逃往了臺州方向去?!?p> “你們逃走了?”青蓮驚訝地道:“可是莊老分明告訴我們,你沒有被劫走,仍然一切安好……”
“這便是我回來的原因?!泵显娫姷溃骸拔遗c朗哥哥原本已經(jīng)尋到了住處,可是一日偶然聽聞外間傳言,說我已經(jīng)回到了孟家莊,且與那柳歡關(guān)系甚好,而爹爹的婚禮也會按時舉辦,那么,那個回去了的孟詩詩是誰呢?她會不會是來害爹爹的?我心中擔憂萬分,日夜難寐,便央求朗哥哥帶我回來了。”
“這個假的孟詩詩會不會就是柳歡的人?”
“我當時不敢確定,并且,我并不認為那柳歡是真心想要幫我,反而擔心她會對爹爹有所圖謀,她年紀輕輕,又那般漂亮,為何愿意嫁給我爹?我實在信不過她,更不放心讓爹爹獨自面對她?!?p> 如此看來,柳燕兒,假的孟詩詩,還有尹修,他們是一伙的,尹修……尹修……
“回來之后方知,我的失蹤令爹爹勃然大怒,婚禮在即,女兒失蹤這件事定然不能讓旁人知道,于是爹爹便讓柳歡找了自己的親妹妹來假扮我。”
“她是柳歡的親妹妹?”
“是?!泵显娫婞c頭,“爹爹是這么說的?!?p> 青蓮驚得話都說出不來了,孟小姐被人假扮,竟然還是孟老爺子授意的?難怪當她說出若水對孟小姐不利的時候,那莊老表情如此古怪。青蓮一下子無法消化這么多的信息,腦袋亂哄哄的,只能胡亂問道:“那今日孟小姐的傷……”
“爹爹鐵了心要關(guān)著我,這一次卻再也沒有人幫我逃走了,想到此生無法與朗哥哥相見,我一時悲傷想不開,便尋了短見,誰知昏迷之際,竟恰好被混進莊中的朗哥哥看見。”她說著,臉色愈發(fā)蒼白,淚水順著臉頰再次流淌。
此言與云邵甄斷定她的傷口是自己劃傷完全一致,青蓮再無法懷疑其中的真?zhèn)瘟恕?p> 有人心有所屬,兩情相悅,偏偏無法共度一生,還有人卻連認清心儀之人的真面目,都需要花費大量的精力,更遑論什么海枯石爛,滄海桑田。
是否有時候,連自己的記憶也會欺騙自己呢?
青蓮手中的匕首漸漸松開了,恍然大悟般喃喃低語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一切,都似乎變得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