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近而來的賓客雖還不到一半,但場面已經(jīng)很是喧囂,來來去去間人們有說有笑,又是賀喜之聲,孟老爺子也與諸位友人談笑,絲毫瞧不出半分悲傷,而隨同出來露了面又去廊下坐著乘涼的孟詩詩小姐,嘴角噙笑,眼睛彎彎,不用說,便是柳燕兒的妹妹采玉假扮了。
采玉究竟長什么模樣呢?青蓮一開始以為采玉之所以能蒙蔽眾人,以假亂真,乃是易容為之,直到后面與真正的孟小姐接觸歸來,點點滴滴去反復(fù)回想揣測,她越發(fā)琢磨察覺出一絲異樣,倘若她沒有猜錯的話,采玉和孟詩詩二人應(yīng)該本就容貌相似,其中的緣由也許僅是巧合,也許還有更多不明的深層契機,眼下的她自然無從得知。
在青蓮觀察而來,二人即便容貌相似,氣質(zhì)卻是迥異,采玉的假扮甚至根本僅需在臉上略作修飾,神情稍作收斂,便已然像足了七八分,倒也算是件奇事了。
另一方面,能默許未婚之妻的妹妹假扮自己的女兒,僅此一樁事,便足以見得孟老爺子倒真算是肆無忌憚,甚至毫無底線了,就不知他到底是因為太過在意自己的顏面,太過喜愛信任柳燕兒,亦或者僅僅是因為不那么在乎自己的女兒,更有甚者,其間實則還隱藏著某種更為深遠的陰謀不成?
青蓮心里無數(shù)種可能來來回回縈繞不去,面上卻并沒有表現(xiàn)出半分,隨著云邵甄穿行于人流間,大紅桌布、酒杯菜盤逐一入眼,思緒卻不知不覺就飛得更遠了。
“你很喜歡他?”耳邊忽然響起云邵甄的問話。
“我……我什么……”青蓮腦子里還在想著采玉和柳燕兒的事情,沒立馬反應(yīng)過來,甚至第一時間想到了別處,尹修的事情被他知道了?若水那丫頭說漏嘴了?
云邵甄帶著無奈地補充道:“我是說那個孩子。”
“怎么會……”青蓮松了一口氣嘆道。
她并不清楚他是否察覺出什么,也許在他看來,只有喜歡一個孩子才會跟他玩鬧,即便是拙劣的惡作劇,尋常人怎會跟孩子過不去呢。
為避免他多想,青蓮當(dāng)即就搖搖頭,言不由衷地解釋道:“小孩子調(diào)皮了我可沒法子,還是小姑娘家可愛些,話少又機靈乖巧的,不用那般費心頭疼?!?p> 他好笑地彎了彎嘴角,青蓮不大明白他究竟意指何處,只見他的視線移開了,在廊下的采玉臉上一掃而過,“聽說那兩個孩子是柳燕兒叫人找來的,也許是我太過樂觀,我總認(rèn)為她這次或許真的想要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了,在她尚未有所行動之前,我們不該太過惡意地去揣測她?!?p> “云大哥曾經(jīng)也見過她嗎?”青蓮拿不準(zhǔn)他是否察覺了采玉的存在,但言語之間,卻仿佛隱藏著某種期望,他期望著柳燕兒已然洗盡鉛華,自從不再惹是生非,似乎也在暗示青蓮不要太過惡毒地去解讀她,但不巧的是,青蓮實在無法不去防備她,這份抵觸來得甚至毫無理由。
“在那日之前,我并未真正見過她,只不過對她的過去略有耳聞,也或許是因為曾經(jīng)的一段往事,關(guān)于她,我自認(rèn)為知道的比尋常人稍微多些?!?p> “噢?”這是青蓮萬萬不曾想到的,難不成云邵甄與她還有什么別的淵源?
“她曾經(jīng)是赤水幽冥島段氏的家奴,既然逃離出來,恐怕必定對曾經(jīng)的家主心存畏懼,我雖不曾認(rèn)識柳燕兒,卻救過另一個從赤水逃出來的姑娘。”許是想起了什么,他稍微遲疑了一下,笑說道:“那位姑娘叫碧雙,與柳燕兒交集頗深,因此與我交談時,多次談及過柳燕兒?!?p> “竟還有這般淵源,那姑娘現(xiàn)今又――”青蓮正欲細問,一個熟悉的人影從人群中赫然出現(xiàn),一身素白,似一冽清泉落于塵埃之間,青蓮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那是……楊淑敏?”再細細看去,那略顯柔弱的身姿和眉眼,果真不假。
“她怎么來了?”許是因為若水,也有著程家堡那段交集,青蓮對這個看似柔弱無骨的姑娘并無太多好感。
“楊氏夫婦多年來行俠仗義,為人正直,因而在江湖上名聲頗佳,被宴請也不算奇怪。”云邵甄顯然不像她有那諸多的私人考量和情緒,對此顯得很是不以為意,然則細細一想,他似乎對任何人都是如此,不偏不倚,情緒從未外漏,倒也符合了他的立場和身份。
“楊氏夫婦來此我并不意外,只是沒料到他們女兒也來了。”青蓮沖他意有所指地笑,“我還以為她會留在程家堡呢?!?p> 他望著楊淑敏的方向,目光不偏不倚,話中的信息卻大大出乎了青蓮的意料,“那只能說明你不夠了解敏姑娘,即便是我,也知曉她從來都喜愛跟隨父母外出,各處從未少過她的身影?!?p> “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青蓮瞪大了眼睛,順著他的視線朝楊淑敏看去,“我以為她身子弱,大多時候是不會出門的?!笨磥懋?dāng)初一副病怏怏的模樣,果真帶著做戲成分,也難怪向來率真的若水會看她那般不順眼了。
“也許是因為她喜歡熱鬧吧?!痹粕壅巛p描淡寫地這么補充了一句,不再多言。
他的這等反應(yīng),讓青蓮的好奇心更重了。人終究是人,即不是神鬼也不是仙,七情六欲藏得再深,終究是有的,身邊眾人,也必然有個親疏喜惡才是,那么云邵甄呢?對于心思難測的楊淑敏,對于曾經(jīng)吵嚷著要嫁給他的程疏彤,對于孟家莊里目的不明的新夫人柳燕兒,對于率真卻稍顯魯莽的若水,乃至對于她這個撿來的失憶人,他究竟是抱著怎么樣的心思呢?
青蓮偏頭怔怔地看著云邵甄,忽然就想起了若水前些日子跟她說的話,云邵甄以前曾和楊淑媚關(guān)系匪淺,楊淑媚死后,程少主愛屋及烏,將對姐姐的愛憐轉(zhuǎn)移到了妹妹身上,可云邵甄卻好像并無此種跡象,對他而言,楊淑媚是否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呢?
“云大哥不過去打個招呼?”青蓮心上計較,越發(fā)想要瞧瞧他與楊淑敏如何相處,誰知話才剛說完,那楊氏夫婦便帶著已是唯一的閨女過來了。
青蓮并非第一次見他們,當(dāng)初人生地不熟,到底還是青澀了些,因而極少有機會與楊氏夫婦交談,今日才得以細細一見,眉宇之間,確有一股俠義風(fēng)范,顯得堂堂正正又光明磊落,而楊淑敏一身素凈白衣,眉眼溫婉,確是一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坯子,難不得會得到程少主萬般偏愛。
想起之前的種種聽聞,據(jù)說楊淑媚的容貌氣質(zhì)還在這個妹妹之上,程少主更是愛屋及烏才憐愛于她,不知那死去的女子究竟是有何等風(fēng)采?而這樣的女子,賀蘭教主竟然看不上眼,渾似完全沒放在心上,倘若當(dāng)初的賀蘭陵沒有說謊的話,青蓮在這一點上倒不得不對他心生佩服。
畢竟美色當(dāng)前,主動投懷送抱,能坐懷不亂的又有幾個人呢?不過倘若楊淑媚肚中的孩子果真是他賀蘭陵的骨肉,青蓮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冷硬心腸。
思緒飄遠的同時,人已經(jīng)各自問了好,楊淑敏更是低頭喊了一聲,“云莊主,青蓮姐姐,許久不見,你們近日可好?”
“一切還算安好?!鼻嗌徔蜌獾鼗貞?yīng)了她,隨之看了一眼云邵甄,他倒是坦坦蕩蕩,一番寒暄之后,不急不緩地提及上次某件事他考慮有所欠缺,怠慢了楊氏夫婦二位云云,最后還表示希望他們不計前嫌,于年底再次來訪,給他一個彌補的機會。
“云莊主太過謙遜了,云莊主的考量和難處我們夫婦二人心中明了,屆時我二人必定帶上小女上山,再次拜會云莊主。”
青蓮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們所說的是哪件事,總之雙方一來一去說了好些話,她也算大體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重點,比如楊氏一家還會在年底親自上云鳳山莊一趟,但愿屆時若水不在,否則又是一番是非了。眼見著楊氏夫婦已經(jīng)辭別,楊淑敏也終于微微頷首道:“天氣漸熱,我隨爹娘這便入內(nèi)了?!?p> “楊姑娘請便?!痹粕壅缟焓肿尪Y,并未過多挽留。
中規(guī)中矩,有禮仍是有禮,倒確實如若水所說,與對待尋常人無異,并未愛屋及烏,難不成其實他對楊淑媚也不過如此?青蓮不知何種心思,望著楊淑敏離去的背影,忽然嘆息道:“聽聞敏妹妹的姐姐與她長相十分相似,如同一個模子刻出,真是可惜了,那樣的姑娘就那么死了,我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
她陰陰郁郁地說著,趁機偷偷瞄了瞄云邵甄,誰知他神色無異,竟好似還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云大哥也如此認(rèn)為?”這可就奇怪了。
“淑媚年紀(jì)輕輕便離開人世,一尸兩命,確實是一樁慘烈的往事,對楊氏夫婦乃至程家堡來說,亦都是極大的打擊?!彼难凵窭锪鲃又环N非常清晰的遺憾,但似乎也僅僅是遺憾而已,便似一朵嬌花的夭折,即便過路人也會感嘆一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難道若水所言果真只是謬傳?青蓮略顯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去試探他的這些情緣,但心里又好奇得緊,“我聽人說,云大哥曾經(jīng)跟楊淑媚……”到底該不該問呢?青蓮?fù)低荡蛄克姆磻?yīng),打算見他一有不悅,哪怕稍稍皺個眉頭,便立馬轉(zhuǎn)移話題。
他倒是爽快,沒有特意隱瞞,“旁人都以為我與她有幾分情愫,其實……”聲音遲疑了起來,他并不介意提及這段往事,只不過仍有什么顧慮。
“其實什么?”青蓮忙不迭問他,眼里那濃厚的興趣令他詫異了。
“你很有興趣?”他微微側(cè)頭,眼神頗有些微妙。
“啊?!边@可就尷尬了,青蓮支吾著道,“我就是好奇嘛,那要是云大哥不愿意說,我當(dāng)然也不會強求?!闭f完,卻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絲毫不掩飾自己對背后故事的渴望。
通常一個女子對另一個男子的感情史如此追究意味著什么她不是不知,可在云邵甄面前,或許一切皆可變得輕描淡寫,尋常而自然,將那份曖昧皆數(shù)淡去,這也是為何她屢屢私下介意著他的看法,想要謹(jǐn)言慎行,卻每每與他單獨相處時,不知不覺就失卻了所有的原則,變得越發(fā)隨意,甚至口無遮攔起來。
這份口無遮攔并非是說了多么過分的話,而是說,她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談話就越過了兩人應(yīng)有的界限,卻偏偏每次都被他恰到好處地收住。第二日一切依舊,兩人之間仍舊如同高山與明月,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無絲毫?xí)崦梁陀庠?,仿佛尋常的友人,但青蓮知道,即便到了今日,她也算不得他什么友人?p> 試問這天下間,會有對對方的心思和想法從無拿捏的友人嗎?譬如當(dāng)下,原本快要放棄的青蓮,意外地見他笑了起來,竟然是打算如實告之。
“其實也沒什么,只是因為她說話言談之間,那氣質(zhì)神態(tài)與我離世的一個朋友有七八分相似,因而甚感親切,閑來無事,便喜歡邀她一同飲茶聊天,便只是坐著說說話,也心里舒坦。”兩人說著已經(jīng)走到了一處紅楓樹下,他適時地停了下來,青蓮也隨之停下。
“朋友?你的這個朋友必然是個姑娘。”她略帶武斷地說道,他笑著沒有說話,可那笑容里的柔情和懷念,令青蓮越發(fā)羨慕起那個姑娘來,“是青梅竹馬……那般的朋友嗎?”
他已經(jīng)沒有看她,稍微仰起頭,紅楓于頂,他墨黑的眼瞳里竟然隱約透出些紅楓倒影,青蓮卻沒有抬頭,單單看著他,看著他不知為何就無聲笑了,笑容里卻又隱藏著無法探知的情緒,“算是吧,我與她從小一塊兒長大,曾經(jīng)以為會一輩子這樣走下去,但在我年少時,她便離開人世了?!?p> 他嘴角雖帶著笑,卻不無感慨地道:“自那以后,我便漸漸明白了許多曾經(jīng)無法堪透的道理,我十分感謝她?!?p> 每每他不經(jīng)意提及過去,便是逝去的人,以及輕描淡寫而來的痛苦和孤寂,這讓青蓮不得不透過這只言片語,去揣測他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他走到這一天,究竟失去了多少?
青蓮其實早就隱約感覺到了,他藏著不止一段往事,心里或許也早早就藏了某些人,她以為要花很久很久才能真正弄清楚他的過去,沒想到他這般坦然地,就將其說了出來,也正因為如此,青蓮才明白于他而言,身邊所有的姑娘也不過是過眼云煙罷了。
若水和重千山似乎認(rèn)為她和他之間興許有著某種可能,然而只有她自己明白,即便沒有尹修,云邵甄仍舊是她不敢去觸碰的存在。
所謂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他未必不會另尋他人,然則也不過是相敬如賓,以親人相待終其一生罷了。
青蓮眼含悲涼地望著他,忽然眼眶里不知為何變得有些濕潤,也不知是為了他,為了那個死去的姑娘,還是為了這份遺憾的感情,“你……”開口安慰的話,是否會太過刻意呢?
“姐姐?!比羲幌伦訌那嗌彵澈鬀_了過來,氣呼呼拉著她道:“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一段急切地追問打斷了二人沉悶而隱秘的對話。
“看見什么了?”青蓮連忙擦了擦眼角的濕潤水漬,不明所以地問若水。
“姐姐你怎么哭了?”若水奇怪地盯著她,又看向云邵甄,露出狐疑之色,青蓮生怕她誤會,道:“方才有沙子進眼睛了,大白天的,誰沒事哭著玩嗎?”見若水仍顯疑惑,她忙道:“你還沒說呢,看見什么了?一過來就咋咋呼呼的。”
“楊淑敏啊?!比羲宦犓龁枺ⅠR來了氣,“那個賤人……”猛然意識到云邵甄還在旁邊,她好歹收斂了措辭,道:“反正……她也來了,我見了她就討厭!”
“這有什么,我瞧著她也不見得有多喜歡你,大不了不跟她說話,又沒有人逼著你討好她,你裝作沒看見就好了?!鼻嗌從挠行乃既ス苓@丫頭,注意力全在身旁的云邵甄身上,卻只敢看著若水,連瞄都不再瞄他了。
“可我已經(jīng)看見了?!比羲慌?,似乎也在云邵甄面前十分避諱和別扭,裝作調(diào)皮又?jǐn)D眉弄眼地道了一句‘借姐姐一用’,在云邵甄忍著笑意微微點頭后,就想法設(shè)法把青蓮拉走了。尋了個人少的角落里,這才終于說道:“我一想起當(dāng)初她在程少主面前如何耍心機詆毀我,我心中便怒火滔天,恨不得立馬去給她幾巴掌,教訓(xùn)教訓(xùn)她!”
她說到這里,眼睛忽然一亮,似開竅了一般,“對呀,如今程少主不在,我正好可以去收拾收拾這個賤人?!彼鋈粡男淇诨鲆槐笆?,抽出半寸,眼露寒光,“我這就去割了她的舌頭,看她以后怎么胡言亂語,蠱惑人心!”
天啦,我真是太小看你了,若水。青蓮連忙拉住她,再沒精力胡思亂想了,“你可千萬別沖動啊若水,這里雖不是程家堡,可楊氏夫婦,云大哥,重大哥可都在啊,你這樣會不會太招搖了?”她知道若水這丫頭是個女中豪杰,遇上事情一惹火了只會用刀劍解決,卻只能盡快告知她此處的諸多顧慮。
“我才不管那么多,她分明暗地里會武功,她要是能裝到底最好,要是裝不下去了,我正好讓大家看看她的真面目!”
若水向來說風(fēng)就是雨,想法冒出來后不由分說地一把推開青蓮,跑得比誰都快,繞過人群不見了影子,青蓮火急火燎地追過去時,心頭砰砰直跳,直到了廊下瞥見她的身影,才總算稍微緩和了過來。
若水倒不是全然那般有勇無謀,見著楊氏夫婦在,她竟然冷靜了下來,站在邊上不吭聲,可眼睛卻死死盯著那楊淑敏。
青蓮知道,她在等機會呢,這丫頭,倒還算有兩分頭腦,不似想象中那般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