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趴在地上艱難地點了點頭,用期待的目光看著黑衣人,誠懇問道:“你認識我爹嗎?”
黑衣人輕輕搖了搖頭。
少年的滿臉期待變成滿臉失望。
黑衣人看了眼地上變得很淡的血圖騰,想了想,說道:“我和你爹沒打過交道,但姑且應該也算是同門吧?!?p> 少年重新抬起頭,茫然看向黑衣人。
黑衣人蹲下身,看著他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道:“馮延亮?!?p> 黑衣人輕輕點了點頭,接著道:“好,馮延亮,你來說說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你應該知道吧?”
馮延亮漸漸沉默下來,隱隱感覺到了“知道”二字的意味深長,一時有些猶豫要不要說,要怎么說。但這份猶豫沒有持續(xù)太久,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決定如實回答。
“今天我爹打獵回來之后,說找到能把我治好的法子了,讓我等他。我等了一會兒,越等心里越不放心,就準備過來看看情況,可走到半路的時候,我這雙腳和一條胳膊就突然不能動了。”
他的語氣漸漸變得激動,眼中恨意濃郁得像是要溢出來一樣,接著說道:“我知道肯定是我爹出事了,就趕緊往這邊爬,等我最后過來的時候,只看到一個人一刀砍在我爹腦袋上?!?p> “看來你知道自己這雙腳和胳膊有什么問題?!?p> “……先天不足?!?p> “所以你之前是靠什么站起來的?”
“……喝血?!?p> “你還算老實?!?p> “……”
馮延亮沒有再說什么,心里已經(jīng)緊張起來,雖然問答已經(jīng)結(jié)束,但他知道這場考驗才剛剛來到最關(guān)鍵的時刻。
黑衣人看著馮延亮的神情變化,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滿意,“看來你應該知道咱們是什么人了?”
“……外道?!?p> “嗯?!?p> 黑衣人應了一聲,默默站起身,走向了旁邊空地中間,自顧自仔細檢查起尸體的情況。結(jié)合著馮延亮剛剛所說的,他大概已經(jīng)能推斷出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一個不入流的靈壤外門弟子,躲過了當年的剿滅,但沒跟上門派逃亡關(guān)外,留在了這片禁區(qū)里茍延殘喘。
也不知道他當年是不是被自己的殘廢兒子拖累了,還是說因為他是不入流的外門弟子,練功不到位,才有了這個殘廢兒子呢?
總之,他大概心懷愧疚,指望著能靠祭祀“祖師”得到神跡,從而弄到一個治好兒子的辦法。
呵,神跡,要是隨便一個泥腿子都能見到,那還算是神跡嗎?
不過這家伙算是走運的,在禁區(qū)里居然還能撿到一個人,有了活祭的祭品。
嘖,大概也是時來運轉(zhuǎn)?最近出這么大的事,好像挺多三教九流的小魚小蝦也都闖了進來,否則,也不知道這家伙要等多少年才能遇到一個連他都敢動手的祭品。
但這家伙也算倒霉的,大概這次撿來的人根本不是他能應付的,最后還被一刀砍死在這里。
練功不到位,祭神都弄不好……
也是該死。
黑衣人略帶幾分感慨地搖了搖頭,起身回到馮延亮身前,蹲了下來,臉上表情波瀾不驚。
“姑且也算同門之后,我今天幫你一把倒也沒什么……”
馮延亮有些難以置信,不知道這是不是還是在試探自己。
黑衣人繼續(xù)說道:“造化似江河,滾滾而來,眾生在世皆無非塵埃螻蟻,活著都不容易。要活,就要死。要殺人,就會被殺。我且問你一句,等你熬過此劫,你又想怎樣?”
馮延亮目光不為所動。
黑衣人有些無奈,但他也不打算強行勸人惜命,各人各命,他無暇去管,憑同門情誼做不到那么多。
“好吧,既然如此,你要尋仇就隨你去?!?p> 說著,他伸手在衣服里翻了翻,摸出一張黃紙符箓。
并指夾著符箓,他低聲念了兩句,下個瞬間,空氣驟然變得濕滑沉重,一種溫暖卻又渾濁的氛圍彌漫開來,場間兩人心中都立刻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
某位存在投下了注視。
馮延亮震撼驚慌,心跳如雷,感覺五臟六腑似乎要爆開了。
黑衣人面不改色,他指尖的符箓已經(jīng)憑空浸濕,而將其浸透的,仿佛是血。
“好了?!?p> 黑衣人睜開眼,一把抓住馮延亮的嘴巴,將手里被不知何種東西浸濕的符箓?cè)M對方口中,又捂住了他的嘴。
馮延亮感覺痛苦到了極點,感覺嘴巴里像是有刺猬在打滾,有蜈蚣在往喉嚨里爬,有蚯蚓在往腦袋里鉆。
片刻之后,這種感覺才稍稍緩解。
他忽然感覺腳有些冷。
這是……
馮延亮驚喜的翻了個身,又詫異地發(fā)現(xiàn)不僅是雙腳,自己的另一條手臂已經(jīng)重新恢復了知覺。
這種知覺并非此前十幾年他所感覺到的,此前,他雖然每天都能自由行走,但始終覺得肢體有些麻木,行動起來也并不靈便。
而現(xiàn)在不一樣,他對這雙腳和這條手臂的感覺前所未有的清晰,他從未感覺自己的手腳能如此靈活,輕便。
這才是正常的手腳嗎?
馮延亮對于這種新奇的感受感到激動,然后轉(zhuǎn)而卻又心中觸動不已,忍不住熱淚盈眶,涕泗橫流。
“就這樣吧……”
黑衣人神情疲憊,手在膝蓋一撐,站了起來。
馮延亮連忙朝他跪下,一連磕了十幾個頭,連聲道謝。
黑衣人面無表情,只是抬手指了指原來雪地里的尸體,說道:“凡靈壤弟子,血肉之軀皆屬于‘眾相祖師’,生則壤生天下,死則靈歸一處。你如果想祭拜你爹,那就去祭拜祖師吧?!?p> 馮延亮愣愣抬頭,看向旁邊。
那里,他爹的尸體正在飛快的潰爛、瓦解,又憑空消失。
黑衣人看著周圍五根桿子上同樣正在憑空消失的東西,以及腳下越來越暗淡的血色圖騰,解釋說道:“你爹擺好了祭祀祖師的陣仗,我借用了一下,送你爹去見了祖師?!?p> 馮延亮怔怔看著父親的尸體消失,片刻之后,又連忙朝著黑衣人重重磕頭,五體投地,長跪不起。
黑衣人皺起眉頭,沉默許久之后,又嘆了口氣。
“那我就最后再幫你一把……”
馮延亮聞聲,這才終于抬頭。
黑衣人想了想,從衣服里摸出了一枚銅錢,然后面無表情從手指逼出一滴血,落在銅錢上面,接著又閉眼運功片刻,這才將其遞給了馮延亮。
“拿去。”
馮延亮跪在地上,低著頭,雙手接住這枚銅錢,然后才仰望著黑衣人。
黑衣人說道:“這里的陣仗已經(jīng)被用過了,說明祭祀層短暫進行了片刻,那個家伙大概也已經(jīng)被祖師注視過了,現(xiàn)在就好比有絲線連在了他身上。雖然不知道他怎么掙脫的,但現(xiàn)在我給重新連上了。”
“若是凡人,祖師此刻大概已經(jīng)在收割他的靈魂和血壤了,若是修行者,此刻也應該抵抗得夠嗆?!?p> “這銅錢能為你指路,幫找到他,你且去吧。”
“此事與我再無干系?!?p> 說完之后,他轉(zhuǎn)身徑自離去。
馮延亮握緊手中銅錢,眼中恨意如電,復仇之心恰如雷鳴,震震直起,不可阻擋。
望著黑衣人的背影,他高聲道:“還沒請教恩人尊姓大名!”
黑衣人沒有停步,沒有回頭,語氣疲憊:“靈壤,盧承?!?p> ……
……
在風雪交加的夜里行走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寒冷、看不清路、行走于陰影中的野獸、形單影只的壓抑……種種因素,皆是危險。
今天的夜空還算干凈,云被風吹得緩緩散開,雪漸漸小了,露出無盡深空中的點點繁星,以及那一輪高懸的冷月。
月照殘雪。
張之葦裹著一身厚實的衣物,默默前行著。
自離開那處空地之后,他始終步履不停,為的是盡早遠離那個詭異的地方,也是為了盡早找一個容身之處。
盧槲在旁邊閑庭信步跟著,突然問道:“你在害怕?”
張之葦悶著頭心不在焉地走著,聞言“嗯”了一聲,沒有細說。
即使已經(jīng)平安無事走了很長時間,但他卻始終無法忘記剛剛瀕死時經(jīng)歷的一切,那道像是沒有智力、像是星空一樣深不見底的意志,那股令人感覺像是身陷溫暖泥沼的目光……
他抬手摸了摸腹部,想起了方才傷口血肉蠕動著,粘連到一起的麻癢感覺。
那時候他不覺得疼痛,只感覺溫暖又舒適。
這種自愈能力……自己是不是不應該放棄?是不是應該順從那道意志的注視比較好?
“不對!”
張之葦猛然搖了搖頭,將手摸向腰側(cè)的刀。
刀身仍舊冷得像是浸透了風霜,手指剛剛觸摸上去,那股冰冷的觸感立刻讓他重新恢復了危機感,像是一道殺意驟然落在了自己身上,令他感覺遍體皆冷,如墜冰窟。
那股力量還在自己身上。
——很危險。
他很害怕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就會沉淪其中。
盧槲看著他的這些小動作,悠然說道:“或許你這輩子都要帶著這種危機感活著了,無時無刻,晝夜不休。每時每刻你都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或許你再也不能安睡,因為睡夢中的自己更容易沉淪于安眠?!?p> “即使這樣,你還要抵抗嗎?”
張之葦艱難地看了他一眼,嘲諷道:“這是你該說的話嗎?會這么動搖的應該是我這邊才對,你應該攛掇我抵抗到底?!?p> 盧槲笑了笑,說道:“你倒是算得明明白白?!?p> 張之葦撇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說道:“我有點討厭你那雙眼睛了。”
盧槲好奇:“為什么?”
張之葦說道:“和之前鏡子里那雙眼睛很像?!?p> 盧槲微微皺眉,但卻沒有說什么。
下一刻——
“咳咳咳?。?!”
突然間,張之葦劇烈咳嗽起來!
盧槲臉色驟然一變,抬頭看向天空中,驚疑不定。
“噦?。?!”
張之葦劇烈干嘔起來,他感覺非常難受,心臟像是突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只能十分痛苦地顫動。
失去了心臟的股動,他的一身血液似乎不再流淌。他感覺有些窒息,視線越來越黑,渾身越來越?jīng)]力氣,也越來越冷。強烈的惡心感翻騰著,讓他不聽干嘔。
“嘔?。?!”
突然,一股黑漆漆的東西從他嘴里涌了出來!
張之葦感覺嘴里殘留著腐臭的味道,很酸很澀。
下一刻,他無力栽倒在了地上,抬手擦了擦嘴,看到手上是一些黑色的粘稠液體,似乎是血。
盧槲大聲道:“堅持??!”
張之葦臉色蒼白的笑了笑,嘲諷道:“這么害怕我倒下?難不成真是你把我弄過來的?”
盧槲臉色難看,沒有作答。
下一刻,張之葦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