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沙醒來,翻身下床。她穿的是一年四季皆可的青布衣服,除去偶爾的換洗,別的時間都在她的身上。抬頭四望,床邊靠著一個竹編的小背簍,母親和兩個姐姐已經(jīng)不見人影。一切都習(xí)以為常,她們都已經(jīng)上山去了。時節(jié)已是秋初,又到一年忙碌時候。木母留給這個最小的女兒的任務(wù)也不言而喻——打豬草。
剩湯泡剩飯,木沙一樣吃得津津有味。背上背簍,抓過掛在墻上的一把銹跡斑斑的鐮刀,打開門,頭上是藍(lán)藍(lán)的天,眼前是青青的山,七歲的木沙大步跨過門檻,離開石塊墻茅草頂?shù)募遥d致沖沖地投入這百玩不厭的熟悉世界,擁抱這不問今朝何年的嶄新一天。
走下石子路,木沙把背簍卸下來,提在手里,順著田埂東張西望地走去。腳下青草蔥蘢,木沙不時彎下腰,割一把豬草扔進(jìn)身后的背簍里。
身邊倏而掠過幾只蜻蜓,看見那色彩美麗的,木沙就把背簍和鐮刀丟在一邊,追著撲捉一回。蜻蜓或飛上了天,或飛過了河,或飛進(jìn)人家稻田深處,木沙不甘心地呆望一陣,就又回到自己的背簍邊。
“嗨,木沙?!笔切◆~兒的聲音。木沙尋聲望去,見小魚兒也背了個背簍,手里揮舞著鐮刀招呼她。
小魚兒朝她跑過來,把背簍和鐮刀往木沙的背簍邊一扔,興奮地說道:“別打豬草了。走,我們上山摘果子去。山上的果子多得很,昨天我和姐姐摘了一大堆山莓子,都沒吃完,讓我媽媽烙成餅了?!?p> 一說到野果子,木沙頓時來了精神。除開有時候木母大發(fā)善心,給姐妹幾分錢,使她們可以在學(xué)校旁邊的小賣部買幾顆糖果外,她們的零食就全指靠著山上的野果和那幾棵只開花少坐果的自家果樹了。
木沙感覺到自己的口水已經(jīng)在嘴里泛濫了,讓她不好意思開口回答,只是使勁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但是山上的果子并不如小魚兒說的那樣多,“怕是被別人先摘光了。”小魚兒失望地說。可是山這樣大,不至于被摘個精光吧。兩個孩子?xùn)|跑西顛,滿懷希望地到處翻找著。最后雖不能滿載而歸,卻也喂得肚子里的饞蟲心滿意足。
兩個孩子懶洋洋地坐在山石上,漫無目的地瞅著前方,回味著嘴里或酸或甜的味道,消化著肚子里大山賜予的飽餐。日頭漸漸西斜,他們身后的影子由短漸長,東跑西顛所消耗的體力也慢慢地回到身上。
“哎呀,吃得好飽呀。過不了多久,毛栗子也可以吃了。下回我們一定要早點(diǎn)來,別叫別人摘光了。”
山上的毛栗子不多,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盡管木沙也很饞,卻對小魚兒的話不抱多少希望。
“你能摘得到?我就吃過那么一兩回,還是小江哥哥給的?!蹦旧撑ゎ^回答。
“我當(dāng)然摘得到。去年就是我摘的。我姐說我爬樹比猴子還靈?!?p> 遠(yuǎn)處的山道上,有個人駝著沉重的背簍,佝僂著腰,小心翼翼地朝著山下走去,看起來非常吃力??墒钦l又能說,他的心里不是歡喜的呢?對于莊稼人來說,身上的沉重總是比心上的沉重要好得多呀。
木沙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仿佛從他的身上看到了母親的身影?!把健钡囊宦?,她忽然回想起來,母親交給的任務(wù)還沒完成呢。
兩個孩子跌跌撞撞又敏捷迅速地奔到山下,跑回自己的背簍旁邊??粗澈t里稀稀落落的幾把青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埋頭在身邊忙活起來。
日頭照了一天,也似疲累了,閉了眼,任由腦袋深深地栽下去。伸頭一看,背簍里的草也只到了半腰子。
小魚兒眼珠一轉(zhuǎn),對急得忙個不停地木沙說:“你先割著,我去去就來?!毙◆~兒跑開,又跑回來,手里多了幾截細(xì)樹枝。他沖著木沙一笑,“看這個?!比缓舐槔匕押t里的草全掏了出來,選幾根別在背簍腰間,再把草抓回去,又扯扯松。
“成了,一簍豬草完成了?!?p> “小魚兒,豬草打了多少了?天要黑了,快回家吧。”小魚兒的姐姐小芳許站在路上朝這邊喊道。她的背上也背了背簍。放學(xué)有一段時間了,她簍里的草是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冒了頭。
小魚兒沖木沙做了個鬼臉,喊著“來了來了”,背上背簍,提起鐮刀,屁顛屁顛地向他的姐姐跑過去。
木沙看他們走開,回過頭看了看背簍里的草,又看看天上的日頭,再看看地上剩余的小樹枝。然后,她的背簍里也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只是背起來直打飄。木沙懷著做賊的興奮,得意洋洋地向著家里走去。不料腳下一滑,為了防止背簍里的草掉出來,露出她的小小心虛,她本能地一腳踏去,不偏不倚地踩進(jìn)了旁邊的水田里。
看著拔出來的被泥水糊成一體的鞋子、褲子和小腿,木沙無奈地朝著河邊走去。
把背簍和鐮刀放在路邊,脫下那只干凈的鞋子,挽起干凈的褲腳,木沙徑直向淺水區(qū)一塊露在外面的平滑的大石頭走去。這條小河對于村里的孩子們來說,已是極熟悉不過的。洗衣服洗腳,打水仗,掏魚卵是他們的常規(guī)項目,有時候還能從河中找到幾塊可以寫字畫畫的小石頭。可以這樣說,大山之外,村邊的這條小河就是孩子們的第二樂園。
木沙坐在石頭上,任水流沖了一會兒,看看泥跡淡了,才脫下鞋子,用手拍打,指甲摳刮著洗了起來。覺得洗得差不多了,就隨手把鞋子放在身邊,彎腰去揉褲子上沖不掉的污跡。
捏著個褲腿扭來扭去,不多時,看到前方一只小鞋子隨著水流晃晃悠悠地蕩開去。木沙回頭一看,果然不見了身邊的鞋子,立刻慌了神,跳起來就去撲??墒切右呀?jīng)滑下一個陡坡快速地飄向了深水區(qū)。
木沙回到路上,光著腳,眼睛盯著鞋子,忐忑不安地一路追著,滿心希望著鞋子能在某處漂回路邊她夠得著的地方。要知道和身上的青布衣裳一樣,這雙青布鞋子是她雙腳一年四季賴以依靠的唯一。盡管天熱的時候可以打赤腳,可冬天即使穿了鞋子,腳后跟也會生凍瘡。如果沒有鞋子的保護(hù),生凍瘡且不說,要她如何好意思大冬天光著個腳在小伙伴們面前跑跑跳跳呢?
一想到要是母親知道她弄丟了鞋子會如何盛怒,木沙的心跳又加快了幾分。
可是追了一路,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鞋子時而近時而遠(yuǎn),而無論遠(yuǎn)近,都隔著一個叫做危險的距離。
木沙終于停下腳步。鞋子卡在對岸的一個凹陷里,在水流的沖擊下無力地打著回旋。托著鞋子的水是那樣綠,像一襲綠袍完全遮掩了水下的情況。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在這片綠意里蒸騰出一片似乎跳躍著的黑影,透過木沙的眼睛,在她的心上驚醒了恐懼。
木沙回到原處,把簍里的草倒出來,揪出那幾根木枝,遠(yuǎn)遠(yuǎn)地甩進(jìn)了河里。把草裝回去,用手摁了摁,草堆像她的心一樣立馬縮成一團(tuán),也把一點(diǎn)點(diǎn)踏實(shí)團(tuán)在了里面。她彎腰把背簍掛回背上,一手拿起鐮刀,一手提著剩下的那只鞋子向著家里走去。一只很大的紅蜻蜓鼓著大大的眼睛飛掠她的眼前,消失在朦朧的夜色里。木沙無心去看,她心里想著,對母親老實(shí)說吧,也許她還能依著舊樣用姐姐們穿不了的鞋子給她再做一只。
木母和兩個姐姐已經(jīng)回來。鍋里是煮得爛熟的新土豆。木母也沒說什么,接過她的背簍,瞟了一眼,就朝豬圈走去。
“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媽媽擔(dān)心死了??靵沓燥埌伞!贝蠼隳救~端來一碗苞米飯,遞給木沙。木沙的肚子咕咕一叫,恰逢其時地替她做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