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吧?!被卮鹚氖且粋€清脆的女聲。
蒙哥站起來走進去,圓形的小餐桌旁,她坐著,半個身子趴在圓桌上,似是等他等的百無聊賴,手里捏著根銀色發(fā)簪,在蠟燭的芯上挑來撥去。
周圍靜靜的,仿佛這個小院里只有他們兩個人。蒙哥知道,只要面前的小女人一聲招呼,一息之間至少能有幾十個人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她依舊男裝示人,卻也不刻意掩飾,聲音,膚色,甚至耳洞,一目了然。好像只是喜歡這樣簡潔的裝扮。
第一次見她,就是這樣。那時她還不似這樣沉靜,是個脾氣暴躁被寵壞的孩子。騎著不怎么馴服的烈馬,披掛著繁瑣的甲胄,馬背上的長刀簡直比她的身高還長,一把彎弓還挽在手上。那時她居高臨下,十幾歲的姑娘豪氣縱橫,問他:“你要報仇嗎?”
今天對拉勿黎說完那些話之后,他腦海里不?;叵肫疬@個片段。那時的他和拉勿黎好像啊,他堅定的選擇了能給他幫助的那個人,哪怕墮入地獄。如今他已在地獄之中,卻要再把拉勿黎拉進來。
蒙哥再次跪倒。
少女站起來,雙手抱肩,動動脖子:“我等了你半個晚上,一來就給我臉色看?”
“不敢?!泵筛绲椭^,身形卻是不動。
“都說給她聽了吧,她做出決定了嗎?”
“我說了,她還沒決定?!?p> “她會做出決定的,”少女輕笑,“就像你一樣?!?p> 不,不要跟我一樣!蒙哥心里狂喊著,卻知道,主人的猜測八成會成真。
少女復(fù)又坐下靠近燭臺,跳動的燭火映入她大而亮的眼眸。她便是化名魏梁的大梁校尉,亦是烏云百騎神秘莫測的首領(lǐng)。
蒙哥在她面前,總感覺直不起脊梁,出不了大氣。此時她又坐下,離他遠了一些。他整理了一下思慮,說道:“主人給出的方法,確實是唯一能幫助拉勿黎的,只是現(xiàn)在對她來說,只有大周是安全的,若要聯(lián)合斡爾罕,必須要穿過整片草原。昆比拉達不會放過她的,整個草原隨時都可能成為她的埋骨之地。往北,就是九死一生,她不一定那么傻?!?p> 魏梁想了想:“確實很危險,起碼要走上十來天呢。就她那幾個護衛(wèi),確實走不到北邊。不過,她可以找人幫忙啊。周軍中的陳崇不是已經(jīng)被她迷惑了嗎?”
迷惑?這個詞讓蒙哥很不舒服:“不是迷惑周將,是那個周將自己愿意幫忙……”
“呵呵,你看,連你都忍不住要幫她說話。可見,對付男人,她確實有一套?!?p> 蒙哥一噎,他不能再說了,再說,又成了她詆毀拉勿黎的證據(jù)。
“她確實漂亮啊,可惜我是女的,不然,我一定不舍的這樣對她?!蔽毫涸倏疵筛缫谎郏骸澳阆矚g她?”
“沒有,只有同情?!泵筛缑Ψ裾J。
“喜歡她也沒關(guān)系,你幫助我那么多,等她的使命結(jié)束了,我把她搶過來送給你,好不好?”
“不必!”蒙哥有些焦躁。
而他的一點一滴都在魏梁眼里,她不再說些閑話,收起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等她上了路,我就放你自由,你要去哪里?大梁,大周,還是待在草原?”
蒙哥痛苦的閉上眼睛:“我沒臉待在草原?!?p> 魏源走過來蹲下,一手鉗住他的下巴,冷冷道:“你記住,死的人再多,也不是你我的錯!錯就錯在那些人太貪心,要得到更多的地盤和利益!我,不過是讓這一切發(fā)生的快一些罷了!”
蒙哥不語,他做過什么他知道,騙的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魏源放開他,不能迫他太緊,徐徐道:“我們最多不過是推波助瀾罷了。你有什么錯,我有什么錯?你家族被屠,你要報仇,你錯了嗎?報仇自然要付出代價,錯了嗎?我呢,我的存在就是個錯誤,我該怨誰?我該找誰報仇?”
她沒說過她的事情,他只知道她的身份,其他的不需要多費心便能打聽出來。蒙哥不知道說什么。
“你的仇報了,心結(jié)放下了,便有了多余的憐憫給其他人。可是我的仇還沒報啊,拉勿黎的仇還沒報啊,我們放不下啊。”
如果沒有你,拉勿黎也不會有這樣的災(zāi)難。蒙哥想著,這話沒敢說出來?!澳某饒蟛涣?,遷怒整個草原民族就對嗎?”
“不對啊,所以我正準(zhǔn)備收手呢?!蔽毫合駛€知錯就該的好孩子,“再把最后這一件做完,你也走,我也走,都離開這讓人又愛又恨的草原?!?p> 蒙哥看著她。
魏源一本正經(jīng)道:“我都十九歲了,不論在哪都算老姑娘了。你看,為了報仇,我把自己也耽誤了?!?p> 蒙哥想說,不論在哪,你都不愁嫁,談何耽誤?
魏源站起來,想在想什么事情,許久不曾出聲。
“我離家那么久,都忘了家是什么樣子了?!?p> 蒙哥被這一句戳中心中最酸楚的一點,瞬間落下淚來。
又是良久的沉默。
“你回去吧,當(dāng)心夜巡的官兵?!?p> “是?!?p> 蒙哥走后,一個黑衣人走進房中:“主子何必跟他說這么多,他不適合再幫我們,換個人不就好了?”
魏源笑著搖搖頭:“郭大哥,其實我也厭倦了,真的?!笨粗T外什么也分不清的濃黑,“我也不知道回了京城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陳崇的心情是急迫的,一路快馬加鞭,跑了半夜又一天,天擦黑是趕到東占。一路沒遇到什么人,略有些失望,但起碼東占有一個他想要找的人,魏源次子魏達。
整個大梁北境軍營,除了一個大將軍魏源對周軍不屑一顧,其他的,都是和顏悅色好生照顧的,包括魏達。
陳崇一進東占城門,看到他周將的服侍盔甲,城門官便熱情的親迎上來。近前細看還是熟人,還是官階不低的熟人,城門官更高興了,一面熱情噓寒問暖一面指使手下去通報守城將軍石嵐和副將軍魏達。
東占雖小,卻位于周梁和草原交匯之處,是商旅們的必經(jīng)之地,城內(nèi)有不少酒樓客棧。石嵐準(zhǔn)備一桌好酒好菜為陳崇接風(fēng)毫不費力。一桌梁將熱情陪酒,比在自己營地還熱絡(luò)。陳崇不拘泥,一桌人推杯換盞好不熱絡(luò)。眾梁將也有數(shù),意思到了就行,沒有無節(jié)制的勸酒。一圈下來,陳崇只是略有醉意,頭腦還清醒的很。想到還有要事,陳崇不敢敞開了喝,多吃菜,少喝酒。隨口便道:“魏大將軍治軍有方,兄弟們個個英武。尤其那神出鬼沒的烏云百騎,殺的馬匪在草原上絕了跡,當(dāng)真了不起!”
在場梁將神色詭異,石嵐大笑一聲道:“將軍過獎,過獎了!”
陳崇道:“怎會,所謂百聞不如一見。我也是不久前才見識過一回,果然不同凡響!那風(fēng)姿氣度,定是萬中選一的精兵!”
魏達哈哈一笑:“將軍好眼光!說是萬中選一也不為過。”
陳崇卻惋惜道:“只是這樣威風(fēng)的一支隊伍,只用來剿匪,未免太大材小用了。”
在場諸將神色各異,陳崇這話什么意思,暗示烏云百騎還有什么不能示人的勾當(dāng)嗎?
石嵐看看魏達,魏達赧笑:“不瞞陳將軍,讓他們剿匪還真不是目的?!?p> 陳崇心中大喜,總算要說出點什么來了,就知道你們沒那么好心,剿匪,把所有草原部落都滅了才合你們心意吧。
“方便嗎?”
“沒什么不方便,不過請陳將軍不要笑話?!蔽哼_抓抓頭皮,“您也知道,我們遭過一次大劫,窩闊倫毀了我們許多城池,搶掠了數(shù)不盡的財富,我們很窮啊?!?p> 陳崇奇道:“這么多年了,還沒復(fù)原?”
石嵐道:“百廢待興,談何容易。我們北境駐軍還算好的,起碼溫飽不成問題,但軍餉就從沒按時發(fā)放過。其他地方的兄弟,唉……”
魏達補充:“所以,大將軍想了個辦法,就是搶他們。搶平民沒什么油水,又容易引發(fā)新的戰(zhàn)亂,所以便專撿馬賊搶?!?p> 是這個原因?陳崇有些難以置信。
眾將點點頭,肯定魏達的話。有的說道:“從此之后,我們的軍餉便基本沒拖欠過,帶兵也容易些?!庇械牡溃骸盎锸成弦埠昧恕!边€有的說:“烏云百騎驕橫跋扈了些,大家也都理解,更是人人以進入烏云百騎為榮!”
“這樣啊。”陳崇笑笑,“真是沒想到。來,大家喝酒!”
“喝?!?p> 估摸著眾人差不多了,陳崇低頭對身邊的魏達道:“魏兄弟,問你點事,可否方便?”聲音不大,但夠讓桌上其他人聽到。
石嵐會意,笑道:“軍中還有事,就讓副將軍再陪陳將軍喝兩杯,咱們都回去辦事兒吧!”眾人紛紛起來告辭,不多時都走了個干凈。
魏達年紀(jì)不大,長了張敦實的方臉,看上去憨頭憨腦的顯得年長些。痛快說道:“陳將軍客氣了,魏某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陳崇嘿嘿一笑:“行,那我也就不繞彎子了,你可知安瀾公主現(xiàn)在何處?”
“小公主?”魏達一呆,側(cè)頭想了想,“不知道啊,好幾年沒見過她了?!焙┖┮恍?,“都有點想她了,呵呵?!?p> 陳崇再問:“大將軍那里呢,他總該知道吧!”
“那是當(dāng)然,”魏達略帶自豪,俯身低頭,似是要偷摸告訴他不為人知的小秘密,“我爹照看小公主比看我們兄弟上心。我爹那脖子,我們沒上去過,那是小公主專屬坐騎!”
呵呵呵,陳崇跟著笑兩聲,看來這兒子對老子還有點小意見。
魏達又道:“所以呢,小公主跟我爹也親。出門在外,每換一個地方,定要來信交代一聲,免得萬一找不著我爹擔(dān)心。”
“哦,”陳崇點頭,神情有些失望,又不死心,繼續(xù)問道,“最近一兩年的行程,你都不知道嗎,一個她走過的地方都不知道?”
魏達看著陳崇,小眼睛上下打量他:“將軍問這干什么?”
陳崇作勢左右看看:“不瞞兄弟,是有人托我打聽?!?p>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