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翻站在山坡上，小心望了望前頭的山路。由于官道上有金兵路卡，他和嫂子劉氏分頭翻山過崗。他們約好了在此碰頭，可如今太陽西沉，嫂子仍沒有來。他小心地潛回前頭的路卡，問了問過往行人，并沒有金兵抓人的消息。
這是怎么了？岳翻又等了半個時辰，仍舊不見劉氏，他只得獨自回到山中去見母親。
自從金兵再度來到湯陰，他們挨家挨戶的尋找相州兵的家人，第一目標就是岳飛的家。好在上幾次金兵來襲時，岳家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岳老太太姚氏帶著全家避入山林，并且換了多個山洞，金兵兩次入山都沒找到他們。
近年來，相州的那些老鄰居們，走的走散的散。王貴家、徐慶家、姚政家都先一步舉家南下了。只剩下陳廣家、岳家還在湯陰，陳廣的武館在上半年被金兵燒了，老頭子死守基業(yè)死于火海。如今躲入山林的只剩下岳家。姚氏未雨綢繆，一早就準備了過冬的東西，但是媳婦劉氏不死心，住了一個月想下山打聽岳飛的消息。所以姚氏只能讓岳翻陪劉氏下山，誰知這一去劉氏竟不見了。
“你……你……”姚氏怒道，“你自己回來了，日后如何跟你大哥交代？她一個女人家，萬一被金人拿去，那還有個好？”
“前幾次下山，我們都是這么走的。誰知這次嫂子就沒回來。”岳翻委屈道。
“我生你有什么用？”姚氏一巴掌就打了上去。
岳翻咬牙沒有避讓，姚氏打了幾下，忍不住大哭起來。邊上的岳云岳雷安娘，一起跟著大哭。
姚氏枯坐一夜，劉氏也沒有回來。她左思右想，卻毫無辦法。
哈迷蚩翻看著每日軍報，張兆奴稟報相州主要城鎮(zhèn)已無宋軍，但未找到岳飛家眷。
宋軍原本就不足慮，我讓你去主要是對付岳飛的啊。哈迷蚩心里嘆了口氣。前幾日九分寨被破之事，讓宗弼大人大發(fā)雷霆，這太行山的岳飛總得想辦法對付。這時，檀羽澤前來見他。
“岳飛襲擊九分巖時，我正好送蘇牙的尸骨回來。若我在斷不會如此。”檀羽澤如此道，“所以，我想請一支軍令，前往太行繼續(xù)殺岳飛?！?p> 哈迷蚩沉吟片刻，問道：“這一次你想怎么做呢？我可以理解你想為蘇牙和薩利烏報仇，但岳飛的兵馬比之前多，他的隊伍戰(zhàn)力強悍，而且又是在山林作戰(zhàn)，我們騎兵無法發(fā)揮優(yōu)勢。按照之前的經(jīng)驗，我們至少要有多于他的兵力才能一戰(zhàn)?！?p> 檀羽澤道：“我聽說岳飛的隊伍留在了九分巖。那個山寨我住了一個多月比較熟悉，那邊是有密道可用的。所以我想要一支精兵，人數(shù)不用太多，單兵能力要強。替我分散宋兵的注意力。然后我會潛入營寨殺死他們的軍官，并且尋找殺死岳飛的機會?！?p> “即便是精銳，這樣的計劃也無異于自殺。”哈迷蚩搖頭道，“云飛、蘇牙相繼戰(zhàn)死。你若再有個好歹，國師豈不是要活剝了我？”
“云飛，蘇牙戰(zhàn)死。我和他們一起來的中原，難道就這么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檀羽澤深吸口氣，沉聲道：“薩利烏的舊部我挑了十個人，你再給我十個人我就敢去。”
哈迷蚩冷笑看著對方，慢慢道：“若你失敗了呢？派給你的人就白死了?！?p> 檀羽澤道：“不論你給不給我都會去?！?p> 哈迷蚩依然面無表情，但還是妥協(xié)道：“我可以多給你十個人，由裂空帶隊?！?p> “神箭手裂空？”檀羽澤奇道。
“是的，他違反了軍紀。本來該死的，但四狼主愛才，沒舍得殺?！?p> “他違反了什么軍紀？”檀羽澤問。
“他為了阻止幾個軍官殺宋人。殺了我們自家軍官?！惫则靠嘈Φ?，“雖然我可以理解他，但他殺的是不能殺的人?！?p> “行，我會去取岳飛人頭。”檀羽澤抱拳道，“多謝軍師了?！?p> 哈迷蚩沖著對方的背影道：“老三，人有時候需要放過自己。你師兄弟的死，不是你的責任?！?p> “師父說，修行的路只能走最苦的那條。岳飛、高寵是我的心魔?！碧从饾奢p聲道。
九分巖和白虎崖的金兵經(jīng)此一役人去寨空，宋軍和山賊們分得許多給養(yǎng)裝備聲勢大振。這時卻有軍報傳來，說河北西路招撫司的招撫使張所大人在貶謫時，在潭州地界遇害。讓原本歡欣鼓舞的岳飛他們，感到一陣深深的悲傷，若是張所大人死了，那么河西招撫司就會真的不存在了吧？
曹成并未再邀請岳飛對付假信王趙榛，他在九分巖收獲頗豐，很快就自己帶人去東太行了。張用、梁興也緊隨其后，大有西太行變成曹成獨大，梁興、張用輔之的架勢。忠義保社的人私下雖不服氣，但他們更想對付的是假趙榛。
張用在離開之前，悄悄問了岳飛的意思。
岳飛認真看著他道：“我知道你怕受軍營的約束，但即便做山賊，也要守住大節(jié)。一不欺凌百姓，二不要依附金狗。只要做到這兩點，你我永遠都是兄弟?！?p> 張用沒想到對方忽然這么說，他一開始并不是想問這些。他只是想問岳飛，該怎么對付趙榛而已。但是……岳飛說的也是他的心病，這幾日見識了岳家軍處境的困苦，當慣了山大王他是真不想歸隊。而且張用自問統(tǒng)籌不如王貴，武藝不如徐慶。至于高寵，他就更沒得比，那不是靠勤奮苦練就能追上的。人要知道自己有幾兩重。
“大哥……”張用對岳飛磕頭行了大禮，含淚離開宋營。
姚平雁私下對岳飛道：“其實，張用可以爭取一下的。他麾下有那么多人?！?p> “時局困頓，我們需要他不猶豫的追隨，而不是只為了當年愧對我，而跟隨我。”岳飛輕聲道。
“東太行的亂戰(zhàn)，你真不管了？”女人問。
“其實我也在猶豫?！痹里w苦笑道。
如此過了十日，東太行的山賊混戰(zhàn)拉開了大幕，每日皆有傷亡數(shù)字送到岳飛處。曹成、張用聯(lián)合了李成、馬友，居然沒有占到便宜。
“小哥，你說大哥為何不帶我們?nèi)ゴ蚰羌傩磐酰俊惫茉普驹诓t望塔上問發(fā)呆的高寵。
高寵道：“大哥不想管山賊的事。你看他招兵時候那么嚴格，來投軍的兩千人，他只招了幾百。”
“我沒覺得山賊有什么不好?！绷硪贿厴渖系膹垜棸櫭嫉溃澳憧窗茁股侥抢镎辛四敲炊嗌劫\，如今對外號稱有十萬之眾了啊?！?p> “反正大哥和王彥是不一樣的?！碧岬侥莻€不給軍糧的王彥，高寵就很生氣，“總有一天，我要教訓(xùn)他。”
“等等……前面是有人嗎？”管云看到前頭小路上有人影晃動。
“張憲、管云，我們前后包抄?！备邔櫟?。
高大的青年文士艱難地走在山路上，一大胡子士兵扛著一個書箱走在其后。
突然一道人影攔在他們?nèi)ヂ飞希鹊溃骸按寺凡煌?！?p> 大胡子士兵沉著臉，也不說話就揮棍砸了上去。
管云鐵锏一橫，嘭！兩人兵器相交，火星四射！
“張保住手！”文士叫道。
大胡子想要扯步，但管云鐵锏上下晃動打?qū)⑦^來，二人連續(xù)交換六七招，大胡子也就不聽邊上文士的呼和了。
忽然斜刺里，張憲掠了出來，他一腳踢在大胡子的腰眼上，直把對方得滾了幾滾。
高寵笑嘻嘻地不容分說，就把那文士抓住，用繩子反綁起來。
“你們是誰的人？可是岳飛的部下？”文士冷靜道。
但高寵并不理他，而是把那大胡子也綁起來。
“高寵，管云你們在鬧什么？”附近巡邏的徐慶出現(xiàn)在道路前方。
“是徐慶嗎？”文士聽到徐慶的聲音高喊。
“這聲音有點熟?！毙鞈c皺眉靠近，看清文士面目，驚道，“小子們，快放手。這是自己人?！?p> “自己人？”高寵、管云、張憲感到莫名其妙。
徐慶上前對青年文士抱拳施禮道：“徐慶見過趙先生，新來的小子不認識您，多有冒犯請莫見怪。”
趙九齡側(cè)身讓對方看看綁繩。
“快松綁！快松綁！”徐慶笑道。
“蠻牛，你瘦了啊。我差點沒認出你來。”趙九齡轉(zhuǎn)動著手腕。
“可不是……呆在這山上，什么油水也沒有。都想吃人了?！毙鞈c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這話聽得大胡子士兵一陣頭皮發(fā)麻，趙九齡倒是不以為忤，他笑道：“你家岳統(tǒng)制可好？”
“大哥很好！我去替您通報！小子們你快替先生拿行李！這就是我們一直提起的趙九齡先生！”徐慶說完，撒腿飛奔回營。
趙九齡笑了笑回望身邊那三個小子，端詳著對方的五官，微微露出一絲異色。
正是趙九齡在岳飛處于人生困境時，將他推薦到了河西招撫司，更是因為他的諫言，身處高位的張所大人才會對岳飛破格入用。所以趙九齡是岳飛的恩人，他的到來是意外之喜。
一番寒暄過后，就剩趙九齡和岳飛兩人坐于營帳內(nèi)。
岳飛問道：“趙先生千里迢迢來到太行，所為何事？”
趙九齡道：“岳飛啊，說實話，我沒想到你我再見會是如此一般光景?！?p> “我也沒有想到?！痹里w沉聲道，“但我并不后悔。”
趙九齡笑道：“我是先到的白鹿山，然后才知道你嘩變了。我想，需要來看看你?！?p> “我沒有……嘩變?！痹里w皺眉道。
趙九齡正色道：“也許你心里沒有，也許你之后打仗仍舊是官軍的樣子。但你老實說，你脫離本部大隊私自離開，這不是嘩變這是什么？”
岳飛欲言又止，終于還是道：“先生說的是?！?p> “你真不后悔嗎？”趙九齡擺手道，“我知道，你脫隊之后，還曾經(jīng)想過歸隊。所以說你不后悔，這只是年輕人嘴硬。若不是看你曾經(jīng)回頭，我也沒有那么多話跟你說?！?p> “先生……”岳飛輕聲道，“岳飛的確后悔過，也回頭過。但都統(tǒng)制不原諒我，所以即便后悔過，又如何？所以就現(xiàn)在看，我已不后悔了。后悔一點用也沒有?！?p> “這事的來龍去脈我已了解。你和王彥都有責任。但王彥如今治軍有方，人家號稱有十萬之眾了?！壁w九齡看了看營房周圍，笑道，“你呢？”
“在下無能。”岳飛道。
“你若無能，天下有幾個敢說自己有本事的？”趙九齡笑道，“我知道，你打了很多勝仗，打了很多苦戰(zhàn)。而且你也有機會收編許多山賊，若是你愿意，至少手上也有五六千人。但你并沒那么做，你在想什么？”
岳飛明白對方是在考教自己，于是認真道：“從心里說，我并沒有脫離河北西路招撫司。所以我這支部隊扎根太行，一方面是殺金兵，另一方面就是保護白鹿山的前沿。我的部隊人數(shù)不多，但正因此，打法就可以很靈活。正因此，周圍的山賊不忌憚我，而是愿意幫我一起打金兵。上一戰(zhàn)就是明證。您說都統(tǒng)制那邊兵多，但他和金兵打了兩場并不占上風，而我對九分巖卻是一戰(zhàn)克之。就在于一個出奇。”
“即便如此，收編山賊為己用從長遠看，仍是要做的?！壁w九齡道。
岳飛道：“我的確有認真考慮。但山賊人多，不論從士兵素質(zhì)和裝備補給看。真要收編那么多人，就將大幅降低我部人馬目前的優(yōu)勢。并且，到時候更有兵賊不分的危險?！?p> “統(tǒng)御得當，賊可為兵。統(tǒng)御不當，兵亦為賊?！壁w九齡慢慢道，“這個道理你懂嗎？”
岳飛慢慢重復(fù)了兩遍，沉聲道：“先生高見，岳飛佩服。但岳飛怕自己統(tǒng)御不當，說真的我沒帶過那么多兵。手下軍官數(shù)量也不夠，光追求數(shù)量，招攬個幾萬兵馬，若沒有基建為保證。也只是烏合之眾罷了?！?p> “得……你就不要嘲諷王彥了?！壁w九齡好笑道。
“飛，不敢?！痹里w抱拳。
趙九齡又問：“我還有個問題。假信王趙榛的事，白鹿山那邊已經(jīng)知道了。我看你似乎沒有要去東太行蹚渾水的意思。這是為何？”
“這是我個人一些愚見?！痹里w停頓了一下道，“第一，我覺得金狗在外，我們宋人不該殺宋人。當然，有人說趙榛勾結(jié)金狗。但在他公然這么做之前，他不是我的首要敵人。第二，太行山的山賊太多了，即便除了趙榛，那曹成、李成等人亦非等閑之輩?；蛘哒f，都不是普通的山賊?！?p> “不是普通山賊？”
“對，他們野心勃勃，并不是只是占山為王的草寇，他們還有更大的想法。”岳飛道，“與他們一起去打趙榛，期間的危險，不足以告知外人。但我是能感覺到的?！?p> “我此次來，并不是來批評你什么?！壁w九齡笑道，“我只是來聽聽你的真實想法，如此我就放心了。關(guān)于假信王的事，我也和你想法一致。打是可以的，且不說他是不是山賊，他勾結(jié)金人就必須死。不打也可以，畢竟你兵少，山賊多。山賊多變，參與他們的行動，若有變故得不償失。假信王若被曹成他們打敗了，當然很好。若是沒有被打敗，日后我們總有機會對付他?！?p> “您來太行山是為了？”岳飛問。
“我奉宗老大人之命，到太行聯(lián)絡(luò)各路好漢，讓他們下山到開封府幫忙守東京啊。”趙九齡道。
岳飛道：“原來宗老大人動了這個念頭，怪不得有統(tǒng)御得當，賊可為兵。統(tǒng)御不當，兵亦為賊的說法。只是這幫山賊雖然有心報國，但骨子里桀驁不馴，先生還要多加小心?！?p> “為了大宋的江山，這點危險算的什么？”趙九齡笑道。
岳飛抱拳道：“如今我把隊伍停在此地，終究還是有問題。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太行山金人不多，是因為他們的注意力一在西面，二在汴梁。所以要打大仗，你還是要動一下地方。白鹿山你是肯定回不去了?！壁w九齡從懷中拿出書信道，“這是我來之前，替你寫好的引薦信。你拿去開封見宗澤大人。宗老大人如今是東京留守兼知開封府，大敵當前他求賢若渴，一定會重用你?！?p> “去開封？”岳飛有些吃驚。
“怎么，你這太行山的山大王還沒做夠嗎？”趙九齡微笑道，“去開封，從頭開始吧。”
從頭開始……岳飛接過書信，對著趙九齡深深一禮。
趙九齡見他答應(yīng)，又道：“你這五百兵馬要直接去開封，會有些麻煩，一是遇到己方的防線，你沒有公文。萬一被金兵發(fā)現(xiàn)是你，則容易引發(fā)圍剿。所以你最好自己去一趟開封，我身邊的張保本就是宗帥的人，他會幫你省去很多麻煩?！?p> 岳飛想了想，答應(yīng)道：“那我就自己去走一趟。但先生你在太行山身邊不能沒人，我讓高寵跟著你。高寵有萬夫不當之勇。我也好對你的安危放心?！?p> “如此甚好。”趙九齡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