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兩方誰都想不到的是,這個僵局居然持續(xù)了四十多天。
在這四十多天的時間里,金兵突圍百余次,全部無功而返。但宋軍也并不輕松,大海船受損三艘,將士傷亡過千。
金兵的堅韌遠遠超過韓世忠的想象,他們到底還有多少糧食,為何還能打得動?
而完顏宗弼在強行反攻失敗后,每日游走于黃天蕩附近的鄉(xiāng)間,試圖尋找撤離的其他答案。但不管他怎么探查,結(jié)果都證明這一條死路,而軍糧眼看就快耗盡。難道真是天要亡我?完顏宗弼看著夜色中的金軍戰(zhàn)船,眼中閃過一絲歉疚,但他整理了一下甲胄,依然挺直背脊巡視其各條戰(zhàn)船。
從北國打到江南,又從汴梁殺到建康,何曾遇到過如此困境。完顏宗弼一面安撫那些疲憊的戰(zhàn)士,一面心中生出陣陣悔意,若是之前再小心一些,若是不是那么大意的與韓世忠在水上對決。也許不至于此。
完顏宗弼來到一條戰(zhàn)船,遠遠就聽到武將們在議論這幾日的大戰(zhàn)。
身后千戶陀胡力沉聲道:“幾次沖鋒眼看能登上敵船了,卻又被敵箭射回來。對面有個黑頭猛將用的一口大斧很是了得。我看比之岳飛也不枉多讓?!?p> 金彈子怒道:“放屁,你和岳飛打過嗎?岳飛、高寵比韓世忠的部將強不知多少。”
陀胡力撓撓頭,苦笑道:“將軍,你這話說的。不說這個宋將,他帶著那些長斧兵,也是兇悍異常。那種長斧之前沒有見過。宋兵這是改良了軍械嗎?”
銀彈子道:“那個黑頭好像叫呼延通,算是一員猛將。宋國原非無人,怎么被我們打下那么多城的?”
裂空道:“韓世忠的弓箭不知用的什么東西,射程遠力量足。隔著老遠就射過來,力能穿透船舷。那該死的成閔盯著我射,有朝一日我絕不饒他!”
韓常道:“宋軍器械強過我軍。更要命的是我們的糧草就快見底了?!?p> 金彈子深深嘆了口氣,他的情緒影響到其他人,眾人紛紛一臉沉郁。
打慣了勝仗,遇到挫折就會加倍懷疑自己。完顏宗弼握緊拳頭,想著該如何訓斥這些家伙。
護衛(wèi)其后的檀羽澤忽然道:“不如今夜我護送狼主從小路走?趁著夜色,宋軍必定追不上?!?p> 連老三也退縮了?完顏宗弼瞪了他一眼,剛要說些什么。忽然哈迷蚩滿面笑容地帶著個老頭來到近前。
“怎么?”完顏宗弼問。
“我們掛出的懸賞起作用了?!惫则亢皖亹偵膶项^道,“老人家,你把剛才對我說的,同狼主說一遍?!?p> “說好了就有賞嗎?”老頭問。
“當然!說完就給?!惫则康?。
老頭道:“狼主兵多船多,而黃天蕩是死港。外面韓大將軍封路,對不對?”
“是?!蓖觐佔阱鳇c頭道。
老頭又道:“若有一條水路,能夠讓大金的船隊回到長江里。是不是就行了?”
“有嗎?這怎么可能?”完顏宗弼疑惑地看了眼哈迷蚩。
“您具體說該怎么辦。”哈迷蚩道。
老頭道:“這黃天蕩邊上,有一套消失的河道,從前叫老鸛河。后來干涸了,但河床仍在,河道其實仍舊通著長江。平日若是發(fā)大水,還能見到這條水路的。狼主要做的,就是把這河道挖開,河水自動就會幫你連通江路?!?p> “你帶他來此,就是說,你覺得可行?”完顏宗弼拉住哈迷蚩道。
哈迷蚩道:“我去查看過,雖然不是一定,但可以一試?!?p> “好。給他錢。但叫他不可泄露消息?!蓖觐佔阱龅馈?p> 哈迷蚩笑道:“還有個人也要求見狼主?!?p> 這次是個姓王的書生,他說輕舟對海船并非完全無法戰(zhàn)勝,唯要注意一點,就是要在“無風”時候出戰(zhàn)。海船帆大,有風的時候小船無法與之競速。所以小船要裝上船槳,在無風時候出動。一旦小船能動,而海船不能動,那擁有巨大風帆的海船就成了活靶子。
哈迷蚩見這書生緊張的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就替其補充道:“他還說,要用泥沙壓住輕舟的分量,這樣在大海船中間就不容易顛簸?!?p> “你打過仗?”完顏宗弼問那書生。
書生搖頭道:“學生常年在江邊,愛琢磨這些事。”
“你是宋人,為何要幫我大金?”完顏宗弼瞪著對方道。
哈迷蚩只能苦笑,但他無法替對方回答。
書生道:“狼主的生死成敗事關(guān)天下,而我區(qū)區(qū)一介書生,有多少機會左右天下的?何況,良臣擇主而事,狼主必不負我?!?p> 完顏宗弼瞪著對方片刻,哈哈大笑道:“好好!我們說好是給他多少銀錢?”
“一萬貫?!惫则康?。
“給他十萬貫,今后隨軍聽用?!蓖觐佔阱龅馈?p> 書生叩謝不止。
完顏宗弼走到甲板上,他看了眼護衛(wèi)手中的金雀斧。失而復得的東西,必須倍加珍惜。他低沉著聲音道:“哈迷蚩,這個天下宋人不配有。今夜挖開老鸛河,命韓常多備火箭備戰(zhàn)。必須打得韓世忠再不敢面對我們!”
“狼主放心。”哈迷蚩躬身道。
“算來,金兵即將糧盡。”韓世忠轉(zhuǎn)動著酒杯,“不世之功就在眼前。不知古今名將何人可比?是赤壁一戰(zhàn)退敵八十萬的周郎?還是淝水之戰(zhàn)逆轉(zhuǎn)天下的謝玄?”
“將軍醉了?!绷杭t玉拿下他的酒杯。
“醉又何妨?完顏昌連日奔襲都無功而返。金兵在水里,就如活魚活蝦任我擺布?!表n世忠抓住美人的手腕,低聲道,“不世之功,唾手可得?!?p> 梁紅玉瞪了他一眼,卻也無可奈何,獨自退出船艙。外面天色漸亮,而前方那朦朧霧氣中,原本黑影重重的金兵戰(zhàn)船居然不見了!這不可能,梁紅玉揉了揉眼睛,但對面的確空蕩蕩的。她跑到高處,質(zhì)問巡夜的統(tǒng)制孫世詢。
孫世詢也吃驚地看著前方,急道:“方才霧氣繚繞未曾注意。怎么一夜之間就這樣了?莫不是見鬼了?”
“你們到底巡的什么夜!”梁紅玉怒道。
孫世詢低聲道:“我們……巡夜本是預防金兵突襲,不是……不是看著他們……”
“召集所有人!”梁紅玉吩咐下去,急找韓世忠。
韓世忠依然宿醉中,梁紅玉好不容易在眾將到達前將其弄醒。韓世忠登上高處,難以置信看著黃天蕩。這數(shù)萬金兵果然憑空消失了!他冒出一身冷汗,瞬間酒意全無。
“成閔,呼延通。你們駕船去看看!”韓世忠命令道。
過得片刻,成閔和呼延通回報道:“稟告大人!他們挖通了河道!挖通了長江!”
“這不可能!”韓世忠怒道。
韓世忠親自帶領(lǐng)船隊來到黃天蕩深處,空蕩蕩的江面一條新起的水道通向北方,金兵的輕舟一條也沒剩下。
“去找!他們不可能飛上天!去找!”韓世忠大吼。
宋軍立即派出快船,成閔沿著新開水道搜尋金兵。天光大亮時,他回來道:“金兵一夜間挖開老鸛河故道三十里,直接到了我們上游江面!”
另一路快船孫世詢回告道:“金軍的快船停在上游建康附近,似乎要與我軍決戰(zhàn)?!?p> 韓世忠冷笑道:“居然沒有跑?好!正合我意!全軍調(diào)頭!”
解元道:“金兵二次來戰(zhàn)必有所持。愿大人明察。”
“他被困四十日,早已是疲憊之師,強弩之末。我有海船和精銳水師,同樣的戰(zhàn)術(shù),不信他能逆轉(zhuǎn)。”韓世忠沉聲道,
梁紅玉道:“我為將軍擊鼓助威!”
韓世忠笑道:“各部回歸各自戰(zhàn)列,以初戰(zhàn)當日之陣迎敵。破敵建功就在今日!”
然而,這二次作戰(zhàn)并未如韓世忠所料進行。完顏宗弼擺開戰(zhàn)爭,卻不輕易與宋軍交鋒。雙方僵持在建康北部的水面上。一旦大風驚起,金兵就朝后退卻,只是遠遠射箭。
宋兵沖鋒了幾次,發(fā)現(xiàn)金兵的船隊速度較之前變快了。雖然只是快了一些,卻再不能輕易追上,大海船的鐵鉤鐵錨失去了用處。
“他們知道望風避戰(zhàn),這金賊學得真快?!表n世忠皺起眉頭。
解元道:“即便如此,我們可以緩緩推進,直接把他們逼入死角。前方雖沒有黃天蕩,但他們終究要與我們決戰(zhàn)的?!?p> “有理!”韓世忠下令步步緊逼。梁紅玉在戰(zhàn)船上擊鼓助威,五艘大海船并排前行,氣勢洶洶的迫向金兵。
“狼主……”韓常小聲道。
“退,有風不可交鋒?!蓖觐佔阱雒鏌o表情道。
金兵一退再退一連幾日,盡管進展緩慢,宋軍再次把金兵迫入險地。
四月二十四日深夜,哈迷蚩急匆匆來見宗弼。
“事情辦好了?”完顏宗弼問。
哈迷蚩笑道:“神不知鬼不覺,新河道挖好了?!?p> 完顏宗弼松了口氣道:“這就太好了?!?p> 他提前幾日,分兵前往建康白鷺洲挖通了新河道。河道并不寬闊,但足夠金兵的輕舟運轉(zhuǎn),但卻會是宋軍海船的死地。
“如此,就看明日是否無風了?!蓖觐佔阱鐾蝽n常,“祭壇擺好了嗎?”
“按軍師說的,一切就緒。”韓常抱拳道。
“好,殺馬祭天!”完顏宗弼前往大船的祭壇。殺死白馬,向天祭拜。
哈迷蚩看著祭天的宗弼,心里生出一陣感動。他忽然想到漢人的一個傳說,據(jù)說三國時候,東吳孫權(quán)對抗曹操,于赤壁決戰(zhàn)。為用火攻,周瑜讓諸葛亮求“東南風”。諸葛孔明可以,我們也可以!哈迷蚩帶領(lǐng)眾將,遠遠跟著宗弼一同誠心祭拜。
二十五日,韓世忠命令海船繼續(xù)前進,當駛?cè)胄潞拥赖臅r候。突然江風消失了……
海船慢慢停了下來,韓世忠看著周圍不熟悉的水面,低聲道:“這是哪里?”
解元道:“似乎是白鷺洲,但這水道……”
“是否后退?”梁紅玉問。
“等風來。”韓世忠道。
但是,風遲遲沒來,而金兵的快船到了。
韓世忠派出快船迎敵廝殺,但那些金兵全然一副拼命的戰(zhàn)法,不求和快船過招。而是一旦靠近海船就射出火箭。那火箭射在巨大的船帆上,迅速燃起熊熊烈火!
“向后,向后!”韓世忠看著如同狼群般撲來的金兵輕舟,大聲喝道。
但沒有風,龐大的海船根本動不了。
天?。【让?!嚴永吉的海船火勢越演越烈,軍士們紛紛跳水,嚴永吉眼睜睜的看著大船被焚毀,心中生出荒謬的感覺。這怎么可能?這可是連日來,所向無敵的戰(zhàn)船啊!
噗!一支冷箭從遠處射來,正中嚴永吉的眉心。他連呼喊都沒來及發(fā)出,就落水身亡。
海船接二連三的著火,盡管快船上的宋軍拼命廝殺,卻無法阻擋金軍一波又一波的反復攻擊。檀羽澤仿佛修羅降臨般,在水道上收割著宋軍的性命。比之黃天蕩里的戰(zhàn)斗,這里的金兵更快更狠,更不要命。
棄船來到旗艦的蘇德,看著遠端接二連三沉沒的海船,哭道:“大人快走吧!嚴永吉,孫世詢都殉國了!”
解元也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這船也要堅持不住了!”
韓世忠手扶船舷,痛苦地看著周圍發(fā)生的一切,近在咫尺的勝利,卻變成了慘敗……這……
“大人小心!”蘇德奮力推了韓世忠一把。
韓世忠肩頭中箭,僥幸躲過致命一擊?!皸壌彼j然下令。
梁紅玉緊緊挽著他,心同樣在滴血。
完顏宗弼遠遠看著焚燒的海船,長長的舒了口氣。他會永遠記得這一天,也會永遠記得在黃天蕩的每一天。前半日江風不止,一度讓他幾乎動搖。此戰(zhàn)贏得極為僥幸,若非天意賜予半日無風,不知還有多少大金勇士要葬身魚腹。
完顏宗弼眼中含淚,低聲道:“認真清點損失,把每一個陣亡與此地的大金勇士都帶回去?!?p> “是的,狼主?!惫则抗淼馈?p> “你辛苦了。”完顏宗弼又道。
哈迷蚩道:“天命如此,這是狼主洪福齊天?!?p> 完顏宗弼看了看天,嘴角掛起一絲冷笑。若要說天意,那趙構(gòu)下海逃跑時候的大暴雨,也算是天意吧。這數(shù)千年來,翻手為云覆手雨的老天,他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呢?也許真的是時候回北方去了。
哈迷蚩小聲道:“韓世忠兵敗,長江上的威脅沒有了。我軍是否盡快渡江北返?我看兒郎們思鄉(xiāng)心情啊。”
完顏宗弼沉默了許久,答道:“韓世忠雖敗,但他向天下人顯示,我大金的兵馬并非不可戰(zhàn)勝。我軍當然要渡江北返,但在那之前,必須狠狠給宋軍一個教訓。”
“狼主可有方略?”哈迷蚩這倒是吃了一驚。
完顏宗弼道:“若我們做出渡江北上,讓出建康的架勢,你說宋軍誰會來取建康?”
哈迷蚩道:“張俊在明州,韓世忠新敗。劉光世向來無用。那么就只有岳飛了?!?p> 完顏宗弼道:“此戰(zhàn)火箭的用處極大。宋軍在庫房里留下的火藥箭,倒是便宜了我們?!?p> “說到這個,陀胡力收集了韓世忠部隊配備的弓箭,似乎的確是改良過的新品種?!惫则棵四脕韼装阉棋笏乒奈淦?,“宋軍稱之為克敵弓?!?p> 完顏宗弼道:“宋人聰慧,的確有過人之處。我們也要多學習。讓韓常查看宋人軍庫,看看還有什么好東西。”
完顏宗弼帶著眾將退出戰(zhàn)場,忽有士卒遞來軍報。
哈迷蚩看了軍報,微微皺眉低聲道:“這倒真不經(jīng)說。”
“何事?”完顏宗弼問。
哈迷蚩道:“完顏青虎發(fā)來戰(zhàn)報說,有宋軍在建康南面的清水亭出現(xiàn),對我軍造成極大殺傷。該宋軍疑似為岳飛部?!?p> “岳飛到了建康?好!我等的就是他。紫嚴山惡魔,岳飛?!蓖觐佔阱鲅鲱^望天,身上赫然散發(fā)出一層凜冽的肅殺。
哈迷蚩不再多言,雖然軍報上完顏青虎說,他是故意避過岳飛軍的鋒銳,但實戰(zhàn)中千變?nèi)f化,當時漢兒簽軍出現(xiàn)了臨陣倒戈的跡象。這種事之后決不能聽而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