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門

　　　　永樂十七年四月初七，京都梁國公府的二門外，數(shù)輛馬車整裝待發(fā)。國公府老太太祝氏要去延川的娘家，慶賀她的小女兒姚惠貞的小兒子滿月。

　　添丁是喜事，娘家人于情于理都該去道賀。更何況姚惠貞嫁到祝家已有十余年，在連生三女后，才好不容易生下這個兒子。祝氏說什么也要去娘家給女兒做臉，光禮物就足足準(zhǔn)備了三車。

　　辰時正，啟程出發(fā)。

　　世子夫人韓氏看著婢女扶祝氏上了馬車，待她坐穩(wěn)，叮囑道：“出門在外，你們要好生照顧老太太?！?p>　　婢女躬身應(yīng)了是。

　　“她們是我身邊得用的，照顧我一向很盡心。”祝氏靠在錦墊上，耷拉著眼皮道。

　　韓氏見祝氏又護(hù)上了，只覺好笑，她遵著禮數(shù)，囑咐婢女們一句罷了，用得著這樣防備嗎？韓氏懶得與祝氏計(jì)較，沒有接話，退開一步，轉(zhuǎn)身往第二輛馬車走去。

　　“母親。”姚心蘿嬌聲喊道。

　　“囡囡啊?！表n氏看著如花似玉的小女兒，保養(yǎng)極好的臉上添了幾分憂色，長子媳方氏隨長子姚敦臻在外為官，次子媳柳氏生產(chǎn)在即，身為婆母的她不便出門作客，要在家中坐鎮(zhèn)，可祝氏執(zhí)意要每房都去人。

　　祝氏雖不是世子的生母，可這繼母也是娘。大虞天子以孝治天下，韓氏再舍不得女兒，也不好為這樣的小事違逆祝氏之意，是以姚心蘿第一次不是由她帶著出遠(yuǎn)門，她實(shí)在是有些不放心。

　　“母親，您別擔(dān)心，我會看好四哥哥的?！币π奶}乖巧地笑道。

　　“妹妹，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我是哥哥，是我看好你才對?！币Χ嘏^湊過來，揉揉姚心蘿的花苞頭。

　　姚心蘿側(cè)身，躲開他搗蛋的手，似笑非笑地斜他一眼，盡在不言中。

　　韓氏也知小兒子不如長子次子穩(wěn)重，性子跳脫，可如今也沒辦法，長子外任不在京中，次子已入朝為官，著實(shí)走不開，把女兒交給其他人管，她不放心，只能讓還在書院里讀書的三子護(hù)著女兒。

　　韓氏看著稚氣未脫的三子，心里七上八下的，正顏道：“臹兒，該囑咐你的話，我已說過多次了，你這么大的人了，輕重緩急你心里要有數(shù)。你妹妹年紀(jì)小，你要好好看顧，切不能因?yàn)樨澩嫠：雎粤嗣妹?，讓妹妹受了委屈?！?p>　　“母親放心，我會好好看顧妹妹的，誰敢給委屈給妹妹受，我打得他滿地找牙?！币Χ嘏^揮著拳頭道。

　　韓氏最不喜他與人動手動腳的，頓時惱火地瞪著他道：“出門作客你給我規(guī)規(guī)矩矩的，要敢與人動手，我告訴你老子，剝了你的皮?！?p>　　“母親，我就那么一說，我在外面規(guī)矩著呢，不會與人動手打架的?！币Χ嘏^想表明他有能力護(hù)住妹妹，一時順嘴，就把實(shí)話說出來了。

　　姚心蘿瞅著他，拿著帕子掩著嘴，明眸流轉(zhuǎn)間滿是狡黠的笑意。姚敦臹自家事自家知，對著姚心蘿擠眉弄眼。

　　韓氏沒理會兒女間的眉眼官司，轉(zhuǎn)身對站在一旁，身穿勁服的呂一飛行禮道：“路上有勞呂護(hù)衛(wèi)，多多看護(hù)我家這兩個不懂事的孩子?！?p>　　“夫人客氣，卑職會盡職保護(hù)縣主和公子的。”呂一飛躬身道。

　　這時前面的馬車開始移動，韓氏忙道：“囡囡上馬車吧?！?p>　　姚心蘿扶著婢女的手，踩上小杌子，略低了下頭，就進(jìn)了馬車。韓氏看著女兒在坐穩(wěn)，才往后面看。二房太太姜氏帶著二姑娘姚允姝、五姑娘姚允嫵已上了第三輛馬車，三房太太王氏領(lǐng)著大姑娘姚靜香、三姑娘姚靜甜正要上第四輛馬車。

　　按理說姜氏和王氏是姚心蘿的嬸母，所坐馬車應(yīng)該居前，但姚心蘿是有封號有封邑的縣主。大虞女子的品級封號有三種情況，一是隨夫婿而定，二是兒子請封，三是女子本身立下功勛。

　　祝氏的品級封號是依從國公爺?shù)?，但她是國公爺?shù)牡诙卫^室，依律她的品級要降等，不但低于原配孔氏，也不及第一任繼室周氏，只是三品淑人。

　　國公爺講規(guī)矩，不準(zhǔn)府上含含糊糊的在府里喚祝氏做老夫人，因而不管是在府中還是在府外，都稱祝氏為老太太。在府中能稱為夫人的，只有韓氏這個一品世子夫人。

　　姚心蘿是自身獲封二品縣主，品級在祝氏之上，因祝氏比她高兩輩，禮讓祝氏還說得過去，可要她屈居在五品宜人姜氏和七品孺人王氏之后，那就是梁國公府不懂規(guī)矩，藐視皇家了。

　　等女眷們依次上了馬車坐好，小廝把馬匹牽了過來，姚敦臻翻身上了馬，拍著馬跟在姚心蘿坐的馬車邊。

　　三老爺姚訓(xùn)鏜走了過來，態(tài)度恭敬地喊道：“大嫂?！?p>　　韓氏客氣地笑道：“這一路上就有勞三叔了?！?p>　　姚訓(xùn)鏜拱手笑道：“大嫂客氣，這本是我份內(nèi)之事?！?p>　　國公府一群女眷出門，不可能由姚敦臹這個才滿十六歲的少年郎領(lǐng)頭。世子姚訓(xùn)錚年初升為戶部尚書，二老爺姚訓(xùn)鍶在光祿寺做少卿，兩位兄長都很忙，只有姚訓(xùn)鏜在上林苑監(jiān)領(lǐng)著七品右監(jiān)丞的閑職，這護(hù)送的事，就落在他的身上了。

　　四月的天氣，清爽宜人，坐在馬車也不覺得氣悶，只是有些無聊。出了城門，姚允嫵忍不住去撩窗簾。她的手剛碰著簾子，坐她對面的姚允姝沉臉訓(xùn)喝道：“五妹妹，不許這么沒規(guī)矩?！?p>　　“這里是城外，路上又沒什么人，我看看外面的風(fēng)景，哪里就沒規(guī)矩了？”姚允嫵最煩姚允姝動不動就拿規(guī)矩來限制她，嘟著嘴道。

　　“這里是官道，人來人往的，萬一有那居心不良的人跑過來惹事，敗壞了名聲要怎么辦？”姚允姝怒問道。

　　“馬車上有國公府的標(biāo)識，還帶著一群隨從護(hù)衛(wèi)，一看就知道是官眷出行，有哪個不長眼的敢跑來惹事？他們不想要腦袋了不成？”姚允嫵覺得姚允姝是在危言聳聽。

　　姚允姝厲聲責(zé)問道：“姚允嫵，我是你的長姐，我阻止你做錯事，是為了你好，你不但不聽、不認(rèn)錯，還敢頂嘴，是誰教你這樣沒大沒小的？不尊長幼之序的？”

　　姚允嫵見姚允姝又拿姐姐的身份壓她，氣得噘起了嘴，看了眼閉目養(yǎng)神的母親姜氏，又多添了幾分委屈。她常因?yàn)橐稽c(diǎn)小事，被姚允姝數(shù)落，而姜氏從不問源由的偏向姚允姝。

　　姚允嫵不說話了，可姚允姝還沒解氣，繼續(xù)數(shù)落她道：“你是二房的嫡女，少跟三房那些庶出的庶出廝混在一起，學(xué)得那一身子小家子氣，盡做些上不了臺面的事，丟人現(xiàn)眼，惹人笑話?！?p>　　姚允嫵抿緊嘴唇，閉上眼睛，靠在車廂壁上，不愿搭理姚允姝，惹不起，她躲得起。

　　正午時分，馬車停在路邊，簡單的吃了點(diǎn)東西，方便了一下，又重新啟程。姚允嫵走到姚心蘿面前，“四姐姐，我想和你坐一輛馬車，可以嗎？”

　　姚心蘿含笑頷首道：“可以。”

　　“五妹妹，你在做什么？還不過來?！币υ舒瓕@個妹妹感覺很復(fù)雜，既不愿與她太過親近，可又見不得她與別的堂姐妹親近。

　　“我要和四姐姐坐一輛馬車?！币υ蕥巢挥面九觯戎∧捐粍幼骼涞赝嚿吓?。

　　“五妹妹，你給我回來?！币υ舒瓝P(yáng)聲道。

　　姜氏冷淡地道：“姝兒，隨她去，我們上車?！?p>　　姚允姝見姜氏自顧自上了馬車，只得放棄把姚允嫵抓回來的打算，跟著母親上了車。

　　姚心蘿眸光微閃，扶著婢女的手上了馬車，沒有問姚允嫵為什么要過來。其實(shí)不問原由她也能猜著幾分，二房兩姐妹面和心不和，常為些事情起爭執(zhí)，想來這次又是。

　　“冬枝，把核桃拿出來，敲給五姑娘吃?！币π奶}笑道。

　　“謝謝四姐姐?！币υ蕥诚矚g吃核桃，立刻笑得眉眼彎彎。

　　冬枝從抽屜里拿出一小簍核桃，用小銀錘敲裂核桃殼，用小銀勺將核桃仁剔出來，放在小碗里。

　　姚允嫵開開心心地吃了小半碗核桃仁，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問道：“四姐姐，我可以卷上簾子，看看外面的風(fēng)景嗎？”

　　姚心蘿淺淺一笑，道：“冬林、冬格把簾子卷上去?！?p>　　“還是四姐姐最好。”姚允嫵靠在姚心蘿的肩膀上，“不象二姐姐，我就想掀下簾子，就說我沒規(guī)矩，訓(xùn)了我一頓?！?p>　　姚心蘿的猜測得到了證實(shí)，淡然淺笑道：“二姐姐的規(guī)矩學(xué)得最好，她說你也是為了你好?！?p>　　“哼，她就是嘴上說得好，實(shí)際上根本就不講規(guī)矩，她要是那么講長幼規(guī)矩，就不會嫌棄大姐姐是庶出的身份，瞧不起大姐姐，每次都和大姐姐作對。”姚允嫵嘟著嘴，氣呼呼地道。

　　姚允嫵和姚允姝是親姐妹，她可以口出怨懟之言，姚心蘿卻不能附和，當(dāng)然也不需要幫姚允姝辯解。這對姐妹之間的事，連二嬸姜氏都不管，她也沒必要費(fèi)力不討好的去調(diào)和她們姐妹的關(guān)系，拿了塊核桃仁，塞進(jìn)姚允嫵的嘴，阻止她繼續(xù)抱怨下去。

　　姚允嫵在這里又吃又喝，說說笑笑，比在母親和親姐身邊過得舒服多了，愈發(fā)覺得這個常出入宮廷，深得皇上和太后喜歡的四姐姐和藹可親，到了傍晚，在驛站投宿時，執(zhí)意要和姚心蘿住一間房。

　　姜氏對這個小女兒有心結(jié)，平時都不愿她在面前礙眼，因而并不管她。姚允姝氣姚允嫵親疏不分，也不去管她，姚允嫵如愿的留在了姚心蘿身邊。

　　驛站是供供傳官府文書和軍事情報(bào)人或來往官員途中食宿、換馬的場所，居住環(huán)境自然比不過城里好的客棧。一般情況下，平民百姓是不能到驛站住的，祝氏是官眷，可以例外。

　　姚心蘿是第一次住驛站，看著簡陋的房間，微皺了下眉頭，卻沒多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姚允嫵嫌惡地皺著眉，不高興地嘟著嘴道：“又不是沒有客棧，為什么要住在驛站里？”

　　“這是老太太的意思。”冬格把銀質(zhì)雕花香熏爐拿了出來，點(diǎn)燃牡丹香片，用香味驅(qū)散走房間里的異味。

　　姚允嫵臉上露出鄙夷地神色，“就知道是她的意思，有福不享故做節(jié)儉?！?p>　　“五妹妹，慎言?！币π奶}眉尖輕蹙，面色微沉，這個五妹妹太口無遮掩了。

　　姚允嫵也知道說錯話了，雙手捂住嘴，巴眨著眼睛看著姚心蘿。姚心蘿見她做出這副小可憐模樣，心中有些好笑，抿了抿唇，輕言細(xì)語地道：“五妹妹，你是國公府嬌養(yǎng)的姑娘，聲名貴重，切不可做出這種論人是非，影響自己的閨譽(yù)的事來。”

　　姚允嫵咬了咬下唇，擰著絲帕道：“四姐姐，我知道錯了，以后我會謹(jǐn)言慎行的?！?p>　　“我知道五妹妹是一時失言，不是有意為之?！币π奶}淡淡一笑，“冬林，去告訴冬枝，讓她做一道拔絲雞蛋?！?p>　　“四姐姐最好了，謝謝四姐姐?！币υ蕥秤辛顺允?，又喜笑顏開了。

　　姚心蘿剛哄好姚允嫵，姚敦臹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妹妹，我要進(jìn)來了?！?p>　　“四哥哥請進(jìn)?！币π奶}道。

　　冬格拉開了虛掩的門，姚敦臹陰沉著張臉，走了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