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聽風

　　此時此刻，朱俊武有些后悔如此輕率地闖入了，他在自己敬仰的佟先生面前把自己公子哥的一切臭德行表露無遺，現(xiàn)在他暫時收斂起自己的鋒芒，仿佛又回到了那個以夢為馬的時代。然而，如果說那個時候他仍有些迷惘的話，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是完全沉淪了。他與佟先生音訊全無，但是他哪里又知道，佟懷章卻一直默默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十年，朱俊武已然從上街抗議日本暴行的熱血青年淪落為插科打諢混跡風月的公子哥。

　　“你看你看，我還未向各位介紹，這是我的小兄弟李天來?！笨吹綀雒鎸擂?，佟先生主動打破僵局?！胺錾Ｒ粍e，響應孫先生北伐，不成想進克武漢時被流彈擊中，從此身體虛弱，久病成醫(yī)經(jīng)營起了藥材生意，來濟南已有十載，我這些年起居往來全仰仗這位天來兄弟照顧?！?p>　　“懷章兄，你來濟南十年竟未曾與我聯(lián)系?！甭牭劫∠壬f起過往，朱俊武心中難免有些失意。

　　“朱府庭院深深，戒備森嚴，無用之人怎么好去叨擾朱大公子，怕讓人說我高攀權(quán)貴?！辟颜滦Φ馈！敖章犝f樹聲來濟重開得潤坊，今日前來，一是祝賀，二是敘舊，討杯茶水喝。略備薄禮，不成敬意。天來，拿上來?！?p>　　天來聞聽，把準備好的禮盒拿出來，放到桌上。

　　徐樹聲說道：“你看，懷章兄前來捧場，我招待不周，各位請落座，小二，上壺武夷山大紅袍來?！?p>　　“今天前來祝賀，想來也沒有什么拿的出手，這是我店中偶得的一棵百年長白山人參，如若不棄，還請笑納。”佟懷章把禮盒打開，正是一棵頭系紅線的人形山參。

　　“懷章兄，如此貴重，樹聲受之有愧?！弊詮臇|北淪陷日寇，一棵百年人參在關內(nèi)黑市上都快炒到換一條小黃魚了，而且一參難求，許多人為攀附達官顯貴爭相抬價，更使得奇貨可居。

　　“這可是前年我家先生在藥房門口救了一個從關外逃難回來的老人，他感謝我家佟先生救命之恩，所以今春臨終前把他逃難時身上帶的這個老山參送給了我家先生。”天來畢竟還是個孩子，憋不住話。

　　“既是如此，懷章兄，這禮物我更不能收了。”徐樹聲聽了天來的話之后再三推辭。

　　“天來多嘴，此物既是重情見證之物，放在藥鋪與藥材混做一處，只會降低身價，樹聲乍到濟南，贈與摯友，也算是物盡其用了，樹聲休要推辭了?！辟颜乱姞畲驍嗔诵鞓渎曋v話。

　　徐樹聲不好再做推辭，只得把禮盒收下，他與眾人說道：“幾位怠慢，我先把禮物放到賬上，再安排上幾樣下酒菜，我們今日一醉方休?！闭f著徐樹聲起身便往外走。

　　“俊武稍坐，別看我久居濟南這得潤坊還未曾來過，我得讓樹聲帶我逛一下，下次好帶客人來捧場。天來，照顧下朱公子和這位女士?！毙鞓渎晭?，佟懷章緊跟，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包間。

　　“樹聲，新人沏茶何得潤？”見沒有人跟隨，佟先生壓低聲音和徐樹聲說道。

　　“靜水流深有泉聲。”徐樹聲回道。

　　“沒想到會是你，太好了，有你在我們濟南的工作一定會很出色?！辟颜戮o緊握住徐樹聲的雙手說道。

　　“懷章同志，上海一別十年，大家都很想念你啊！走，到我屋里詳談?！毙鞓渎晭з颜驴觳絹淼焦衽_后邊的內(nèi)室。

　　“樹聲同志，我先向你介紹下我們濟南黨的工作……”

　　“懷章同志，不忙。我先和你講一下上級新的精神。第一，今后我和你單線聯(lián)系，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向其他同志透漏我的身份；第二，我們濟南交通站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做長期潛伏，積蓄并團結(jié)一切可以依靠的力量。濟南各方利益錯綜復雜，我們務必要打開局面，圓滿完成上級部署的各項任務。第三，以后我們見面還是以東京帝國大學校友的公開身份掩護。根據(jù)可靠情報，韓復渠要丟棄濟南逃跑，鑒于濟南的戰(zhàn)略地位，日寇肯定會迅速進占濟南，到時候濟南的局面會更加復雜，恐怕日后我們得周旋于各方勢力之間了。懷章同志，鑒于你的身體狀況，平時的一些普通情報往來，可以安排可靠的交通員傳遞，你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徐樹聲摸出煙，剛要點，又把煙放進了衣兜。

　　“有，天來就可以。這個孩子苦命，但也重情重義，腿腳利索，腦瓜也靈光?！痹谫颜滦睦镌缇桶烟靵懋斪鲎约旱膬鹤涌创?，有意識地各方面歷練。“假以時日，會是個好幫手?！?p>　　“好。這次組織安排我來濟南工作，主要是傳達任務，上級指示濟南的工作開展仍然是聽從你的全面指揮，我主要是負責協(xié)助你的工作和同省委的聯(lián)絡，對外的聯(lián)絡，行動部署，完全聽從于你，還請懷章同志多多指導。對了，我不明白這個山參是什么用意?！毙鞓渎暟讯Y盒放到桌上，問道。

　　“這是我們的一位同志冒著生命危險從關外帶回來的，為躲避盤查，把經(jīng)費換成了這個。你這個茶樓三教九流的多，還請你通過合適渠道進行變賣，充做活動經(jīng)費。禮盒夾層有一把勃朗寧手槍，你留作防身?！辟颜抡f道。“走吧，我們回去，免得讓人起疑。”

　　“懷章同志，還有一件事我得跟你匯報，這個朱俊武剛剛開口要入股，又說沒錢，我擅做主張答應給他一成利潤?！毙鞓渎暶媛独⑸?。

　　“樹聲，事發(fā)緊急，隨機應變，你做得對，他爹朱貴三這層關系我們得好好善加利用，說不定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其他的方面注意紀律和靈活性的平衡即可。”佟懷章知道，自從國民黨叛變革命，大肆屠殺共產(chǎn)黨員，白色恐怖當?shù)?，甚至連自己的同志都對我們自己的信仰都發(fā)生了動搖，生死存亡，非常舉措，任何可以用來保障組織安全的手段和勢力都可以加以使用。

　　嗵——嘩——

　　這時大廳里一陣嘈雜喧鬧，一張八仙桌被掀翻在地，舞臺上的戲班子不敢再表演，吃客們一哄而散。一個少尉軍官領著幾個傷兵吃完飯沒給夠錢正在鬧事，一個小二被打倒在地。

　　“他媽的，去把你們管事的叫來，前方吃緊，你們在后方緊吃，老子殺鬼子流血拼命，兄弟們吃你們一頓飯還要讓你們羞辱?！边@個軍官滿身污血，頭上還包扎著繃帶，一身煞氣，皮靴踩在一個小二的身上。

　　“喲，我說幾位軍爺，你們好大的軍威?。　辈恢朗裁磿r候，朱俊武已經(jīng)來到一樓大廳，身后還跟著五六個保鏢。朱俊武走到軍官面前，輕蔑地拍了拍他的臉說道：“在這濟南城，還輪的著你撒野，給我打！”幾名保鏢都是行伍出身，上來一出手就把幾個當兵的槍給下了。

　　“住手！”佟懷章大喝一聲，雙方停止了爭斗?！翱∥洳灰獎邮郑「魑婚L官慢動手！長官們殺敵報國，提供一餐一食乃是我等的本分。這位長官，我這個兄弟年輕氣盛，沖撞了各位，還請包涵，這里有兩塊大洋，請兄弟喝酒。”

　　年輕軍官拂了拂身上的塵土，跟佟懷章講道：“這位先生，我等今日魯莽沖撞了各位，可憐我等將士在前方為黨國賣命，后方克扣軍餉，我等到你這里吃完這頓，幾人湊錢仍然不夠，本想賒欠，店小二冷言冷語，譏諷我等還不知有沒有命活著回來，我等氣不過才動起手來?！?p>　　“你去賬上結(jié)算下工錢回家去吧！”徐樹聲聽完軍官講述轉(zhuǎn)身對那個小二厲聲說道。他轉(zhuǎn)身對士兵們說：“我得潤坊從今天開始，為從戰(zhàn)場回來的國軍戰(zhàn)士供應餐食茶水，絕不怠慢。來，咱們不打不相識，我這里有五塊大洋，這位長官拿去給弟兄們留用?！辈铇菄^的人群聽徐樹聲這樣一說，紛紛稱贊叫好。

　　軍官聽了拱手相讓：“我等革命軍人，自當為國捐軀，今日多有叨擾，來日方長，日后有用到吳某之處，定無二話！今日損壞之財物，來日定會補償?！?p>　　“有血性，是我中華男兒！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努力國民革命，努力國民革命，齊奮斗，齊奮斗。”佟懷章見到此情此景，不禁哼唱起北伐軍歌，他想念犧牲的戰(zhàn)友，懷念倒在敵人槍口下的同志。

　　“先生，您怎么？”軍官問道。

　　“中山先生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今日列強未除，是我等責任！”佟懷章慷慨激昂，把軍官講得熱淚盈眶。

　　“全體都有，向左向右看齊，向前看，立正，敬禮！向左轉(zhuǎn)，齊步走?！睙o聲的軍禮，血性的男兒，遠去的背影，這些中華的健兒們再次踏上征程，也許從此血灑疆場，馬革裹尸。五塊大洋排在桌子上，分文未取。

　　有時候，在民族大義面前，反而越是底層的民眾、越是低級別的將士越展現(xiàn)出寧死不屈的品質(zhì)，能夠舍生取義的往往經(jīng)受過苦難，他們對底層的苦難感同身受，從而造就了倔強而堅韌的性格。而一些所謂高層卻為了維護既得利益，不惜出賣國家、出賣組織、出賣靈魂。

　　“哎呀，你們這些男人，整天就知道打打殺殺，還有你朱俊武，我看人家佟先生就要比你們都懂大義。三言兩語就把幾個當兵的打發(fā)掉了。”秦蝶衣見狀說道?！拔铱茨銈儌€個垂頭喪氣，這樣吧，這有現(xiàn)成的戲班子，我這久未登臺來，看你們男人一個個摩拳擦掌，我就給你們來一段穆桂英掛帥，別以為就你們男人有什么民族大義，今天就讓你們看看什么叫巾幗不讓須眉！”

　　“好！秦老板，那我們可就洗耳恭聽了?！敝炜∥浜暗馈?p>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云。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夠?qū)儆谒??！鼻氐略揪褪抢鎴@出身，唱念做打之間英姿颯爽，判若兩人。

　　“好！”剛一亮嗓就一片叫好聲。

　　“好一個寸土怎能夠?qū)儆谒?！這個秦蝶衣，有意思。”徐樹聲和佟懷章講道。